弗谢瓦洛特——施季里茨做了一个梦。
他很少做梦,这并不是他的睡眠质量好,而是长久训练和紧绷的生活给人留下的习惯。情报人员不能做梦,至少不能说梦话——即使是梦话,也不能是自己的母语。
他经常会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到底什么语言算母语呢?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耳边听到的是法语、德语、英语、俄语、波兰语......他用法语写中学结业论文,用俄语写调查报告,用德语写大学毕业论文。
施季里茨当然得不出答案。
他站在眼前的一片浓密的晨雾里,身后是一片看不清的灰败。他靠这种无聊的思索打发时间,直到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希尔维娅·威廷根施坦因穿着她漂亮的灰蓝色礼服,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周身的气质和周围的一切都极不协调。但施季里茨还是感到久违得高兴:“我没有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吾爱。”
“因为我在等你,亲爱的。”希尔维娅笑了笑,她笑起来非常美丽,就像春日之中拂过湖面的轻风。
“那我真不该空着手来。”施季里茨也笑了,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自嘲了一句。
“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带一束玫瑰花。”希尔维娅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的目光一会儿望着他的眼睛,一会儿看着他的脚边,“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亲爱的,一直以来,我都深深地爱着你。”
施季里茨觉得自己的语言有点空白,在他还未说话的时候,一声钟声敲了起来。
希尔维娅回头望了一下远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我要走了,亲爱的,我哥哥在等我。”
这一次,她没有等他回答,就退入到一片迷雾和灰暗之中。他伸出手去,但什么也没有抓住。只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
钟声再一次响起,施季里茨睁开了双眼,发现那冰冷的东西是划过他脸庞的泪水,他自己的泪水。
窗外泛出了黎明的光彩,他穿戴好衣服,走到走廊里,恰好看到他的司机——那个小伙子在走廊徘徊:“您也听到那钟声了吗?中将同志?”
“我准备出去看看。”施季里茨平静地答复他,“还有,在这里你可以不用喊我‘中将同志’。”
“好像是有人去世的丧钟。”小伙子耸了耸肩,“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不会整个日内瓦都能听见。”
施季里茨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他自己很清楚那是什么钟声,他曾经在送葬母亲的时候听过,那是他童年对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记忆。
他走上大街,人们在窃窃私语希尔维娅·威廷根施坦因的死讯。
希尔维娅的葬礼定在三天之后,人们从世界各地赶过来为她送别。她曾供职过的红十字会和联合国隆重地发表了声明,并在那一天为她降半旗致哀。伯尔尼的诺雷利神父特地赶到日内瓦来为她举行葬礼的仪式,墓碑上刻着这样一行字:
“这里长眠着希尔维娅·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她曾经带着橄榄枝来到人间。”
以色列政府抓到了一个表达歉意的机会,他们忙不迭地派出使者追授她“义人”的称号,并大力地表扬她在战争中尉犹太人做出的贡献。前一年在日内瓦举行会谈的五大国政府,也纷纷派出代表来悼念这位“杰出的和平人士”。
斯文森·杨是第一个赶到日内瓦的美国人,随后是耶鲁学派的学者们。她的同事们为她抬棺,罗素教授从英国为她写了一篇悼词,称赞她的伟大,并指责麦卡锡这位“法西斯分子”在“她好不容易逃出纳粹德国的魔掌之后继续对她进行迫害,让我们的时代损失了一位伟大的和平人士。”
有人指责斯文森在她的葬礼上过于冷漠,但一张照片立刻打破了这种偏见,一位记者拍到他在人群散尽之后,对着希尔维娅的棺木喃喃自语。那落寞的身影和人群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指责者很快遭到群起攻之,人们说他只是太过难过,以至于不知道如何表达悲伤。
但可能只有斯文森自己知道,他所说的只是一句话:“现在世界不会再有机会知道真相了......但是,凯瑟琳,你还欠我一次远东之行呢?现在只能靠我自己了。”
他老老实实地和路德维希·威廷根施坦因亲王解释了原委,得到的只是对方一个“我早就知道”的眼神,于是他把支票交给这位亲王:“我们曾经就这个问题打过一个赌,现在,我把输掉的彩头给您了。”
“她会很感激的。”路德维希低声道,“还有,谢谢您在此事上做出的牺牲。”
斯文森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没有理解他的话似的,下一刻他笑了出来:“不,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斯文森·杨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早晨启程回美国。在一夜的小雨之后,他决定去墓地和希尔维娅告个别,他踩着雨水走在街上,一路想着脑海里的新课题,几乎没注意到他和另外一个男人撞在了一起:“抱歉!”
他立刻反应过来,先注意到的是那男人手上的蓝宝石戒指,这东西几乎和暗器一样,但在他的目光触及到对方的脸时,他愣住了:“我曾经见过您。”
施季里茨没有花很多时间就回忆起了斯文森·杨,他等着斯文森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和希尔维娅交换过所爱之人的信息,”斯文森叹了口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如果她知道您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毕竟,她一直深深地爱着您,一直。”
出乎他意料的是,施季里茨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几可称得上落寞的笑容:“我知道。”
他们没有道别,就各自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在到达墓地时,斯文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希尔维娅的墓碑上,放着一束玫瑰,那玫瑰娇艳欲滴,红的像火。
此后的若干天,莫斯科的一个不知名地方,一位穿着西装的青年走进了安静的院落:“康斯坦丁诺夫中将在吗?”
“现在是午休时间,尤里同志,我想他在院子里。”接待的秘书道。
尤里走进了正开着桂花的院落,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这是远东的同志送给您的吗?”
“是的。”康斯坦丁诺夫中将——弗谢瓦洛特——施季里茨这样回答他,“我记得那位同志和你有着相似的经历,战争中做情报人员,战争结束后,做外交官,而且都很出色。”
尤里笑了一下:“您在研究传播学?”
施季里茨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他看到了自己手边的《传播与说服》:“舆论工作很重要,尤里同志。”
“当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就舆论工作的话题聊了好几个小时,尤里才说出自己来到此地的目的,他即将前往国外担任驻外工作,但并不了解当地的情况,尤其担心反间谍工作会很难做。施季里茨本来想简单地说几句,但电话响了。电话是从克林姆林宫来的,施季里茨只得歉意地起身去接电话。
尤里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礼貌地起身告辞,但车子开了一半路程,他才想起自己把帽子落在了施季里茨的桌上。他赶忙催着司机掉头回去拿。
接待的女秘书还是告诉他,中将在院子里。尤里当然可以理解,以康斯坦丁诺夫的工作强度,他时常担心康斯坦丁诺夫的身体会撑不住。
“他就像捷尔任斯基一样,生活中只有工作。让他多睡半小时没有什么不好。”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走进院落,想要悄悄地把桌上的帽子拿走,却无意间发现,一片落叶飘到了中将的脸上。
他想要伸手摘去,但无意间碰到了中将的手臂,一本书从他手边滑落下来,正是那本《传播与说服》,尤里捡了起来翻了翻,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身着礼服的爱人在教堂前对视着,笑得很高兴。
他认得出其中一位是中将本人,但另外一位只是觉得眼熟。他把照片收在书里,想要放回中将的怀里,但在手碰到中将身体的时候,他只碰到了一片冰冷。
“快点过来!”他忙向秘书喊道,“叫救护车!”
这是毫无必要的了。
康斯坦丁诺夫中将在这个美丽的秋日下午与世长辞。几天之后,人们在莫斯科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葬礼,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发表了悼词,并派出代表参加了这位“苏联英雄”的葬礼。
艾伦·杜勒斯于1969年因病去世,人们在他的葬礼上开玩笑,说如果上帝不小心让他混进了天堂,那么他一定能暗杀掉一批天使,说不定还有几个大天使长。
斯文森·杨教授则在两年之后与世长辞,这位曾经因自己在博弈论上的杰出工作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家最终将骨灰洒入太平洋——他最终未能见到尼/克/松和□□跨越海洋的握手,也没能见到中美建交的伟大时刻。
在希尔维娅和施季里茨去世三十六年后,冷战随着红色巨人的倒塌落幕。
然而时至今日,世界和平仍未实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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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BE结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