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5年的年末,希尔维娅正式在国际红十字会拥有了一间办公室,屋子高而宽敞,一面墙壁摆满了书,天气晴朗的时候,能从窗户望见美丽的湖水。她有时候会在办公室里请同事们喝下午茶,面包配的是果酱,是她从修道院里学会的做法。
和办公环境完全相反的是手头的工作。整个欧洲,不,更准确地说,整个世界都还处在战争的阴霾里。想要为改善情况做点事情,摆在面前的就是文山会海。作为国际红十字会的高级雇员,希尔维娅还有接待来访者的工作。她在战争时代积累了不少好名声,如今都变成她接待室里的访客。有时候是好心的富裕人士、有时候是好奇的记者,更多的时候是需要帮助的人,不少人来到她面前,请求她帮忙寻找他们的亲人。
希尔维娅知道他们找错了人,但她只能尽力倾听他们的需求,帮助他们打开心扉,比起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她更像心理咨询师。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她再请求工作人员在收集到的战俘名单上搜寻——可这些搜寻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结果。
希尔维娅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每当新名单到来的时候,它们会最先出现在她的桌上,但每一次的结果都让人失望。她知道这是荒谬的、徒劳的努力,即使是希姆莱在逃亡的时候,都知道改变自己的外貌,改用别的名字,她又能对着这些名单看出什么呢?
但她每一次都没有落下。
“希尔维娅。”
正当她对着名单研究的时候,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抱歉,现在不是上班.......安娜!”希尔维娅看着眼前的人,安娜的容貌和战争时完全不一样了,她摘掉了自己近乎标志性的玳瑁眼镜,又把浅褐色的头发剪短,换上了短上衣和利落的直筒裤,显得非常精明强干。
“怎么,不给我一个拥抱吗?”安娜向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的肩膀:“那我只能来抱抱你,亲爱的,你还好吗?”
希尔维娅拍了拍安娜的背,好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当然。”她请自己的老友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夕阳的余晖落在湖泊上,形成一片粼粼的金光。
安娜就着茶水开始喋喋不休自己的事情,她从德国离开后,和凯特在瑞士分别,立刻回到奥地利参加了起义:
“在耶稣受难日那天,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炮声,第二天,盟军空袭了桥梁和交叉路口,我们不得不把床铺搬到了地下室或者掩体里。但曾经统治这座城市的法西斯混蛋们再也不敢穿着他们的制服耀武扬威了。举着一红一白旗帜的市民向德国部队发起了比敌人的炮火还要猛烈的攻击。但很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有同伴在胜利前被纳粹绞死在了一块交通标志下。”
这悲伤的情绪在她脸上很快被骄傲的神情掩饰了下去,她用兴高采烈的语气描述一个欢乐的情景:当5月8日的胜利消息传到维也纳的时候,人们走向街头,开始狂欢。红军士兵也在维也纳广场跳起了欢快的俄国歌舞。围观的维也纳人也加入了进去,然后是那些乐团的乐手们,在施特劳斯的舞曲下,人们一起跳起了华尔兹。
希尔维娅被她那种骄傲的神情感染了,她想起了纽约时代广场上那著名的一吻,在得知战争结束的消息时,一位水兵搂着一位护士热吻,哪怕他们其实素不相识——在漫长的战争之后,人们实在太需要舞蹈、拥抱和亲吻了。
“亲爱的安娜,战争结束后,你在做什么?”
“我加入社会民主党,在政府里工作——主要负责外事工作。”安娜笑着道,“怎么?很惊讶?我认为这是布尔什维克党人带来的好处之一,他们认为女性拥有和男性相同的权力。”
希尔维娅露出一个笑容:“不,我当然认为这很好,安娜。”她只是又想起了纽伦堡时杰克逊**官对她说的话。
“至于我来这里的目的嘛,除了寻求帮助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们正在策划去苏联访问。如果能有国际红十字会牵头,是再好不过的了。”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希尔维娅不由得笑了出来:“你是想减少访问的政治意味?”
安娜点了点头。显然,人们很容易从报纸上长篇累牍的关于纽伦堡的报道中,读出异样的空气,苏联摆出的德国证人和英美摆出的德国证人互相指责和攻击,仿佛这样做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似的。
希尔维娅想了想,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机会去欧洲大陆上走一走,这样就能从亲身体会中,切实地抓出一个主要的方向来主导自己接下来的工作。
战后的第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这支代表团终于收到了苏联红十字会的邀请,他们从日内瓦出发,横穿大半个欧洲访问苏联。
希尔维娅曾经预想过自己要见到的情景,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真正走到欧洲大陆上时,她看到的是一片混乱无序的废墟,到处是离丧、流徙、饥荒、战争儿童、哀鸿遍野。
在每个城市,都能看到大片没有屋顶或者没有墙壁的未倒塌房屋,人们就蜷缩在里面,孩子们在裸露的电线、尖锐的碎砖和玻璃之间奔跑。在这些地方,没有电视节目、没有电影、没有报纸,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很宝贵。
希尔维娅曾到访过的一个城市,全城的人都要到自流井里打水,只有他们这样的“贵宾”才有资格拥有每天一瓶水的供应。在这样的卫生条件下,瘟疫如影随形,他们所带的药物很快在普遍的救济中用得干干净净。
一个美国记者曾在报纸上下了这样的批语,说欧洲大陆的情况,是“在二十世纪的破烂机器之间,人们过着中世纪的生活。”希尔维娅和安娜深以为然,但如果仅仅是物质上的紧缺,倒不至于让她们如此焦虑。
纳粹的残酷战争,造成了可怕的道德危机。比如暴力驱逐族群,这种行为在战争期间开展得太多了,人们司空见惯,也驾轻就熟。于是,德国人和德裔居民被驱逐出城市,犹太人也不可能回到自己曾经的家园,然后是其他族群之间的战争:希腊人反对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反对克罗地亚人,罗马尼亚人反对匈牙利马扎尔人,波兰人反对乌克兰人。
有时候看着这一切,希尔维娅不禁会想起斯文森的质问:“难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混乱和无序吗?”但她得不到答案,她也和安娜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只有迅速地建立秩序,才能结束这一切。然而,建立什么样的秩序呢?
“或者还有一个答案。”列车开进俄罗斯领土,窗外出现了一座冒着浓烟的烟囱,人们向那边张望,似乎是什么钢铁厂在生产。希尔维娅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兴致勃勃地和安娜提起之前的话题。
安娜被这些争论搞得疲惫不堪,她觉得难过的不是目前的情况,而是找不到完美的解法。但听到希尔维娅这样说,她还是有兴趣听的:“什么?”
“发展。”希尔维娅盯着远方的烟囱,“加快经济上的复兴,让人们都投入工作,然后重建自己的家园,在拥有了良好的房屋、舒适的床铺、精致的一日三餐、其乐融融的家庭和看得见美好未来的工作之后,人们就会暂时忘却这些的。”
“这不是解决,”安娜看了她一眼,“这是掩盖,希尔维娅。”
“有的矛盾就是不一定会有答案的,安娜。”希尔维娅叹了口气,“我们要抓住最关键的问题,我们的精力太有限了,只能抓住一项关键性的任务。”
“你是不是背着我学过马克思主义?”安娜玩笑似的瞪了希尔维娅一眼:“这是抓住主要矛盾,是不是?”
“只能说,真理总有共通之处。”希尔维娅笑着道,她已经习惯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在苏联的领土上,这种混乱无序终于有所收敛。布尔什维克党人在利用他们的组织重新建立秩序,开始生产。但战争并未远去,反而在土地上留下了可怕的伤痕。
整个访问团曾经受邀去参加一所学校的纪念碑揭幕式,在战后余生者肃立的队伍和参观者之前,已在战争中满头白发的校长读了牺牲者名单,他一边回忆学生们的特征,一边说出他们在战争中的功绩——大部分人都没有活下来。希尔维娅朝着余生者的人群望去,在这稀稀落落的队伍中,不少人身有残疾。
希尔维娅对他们在苏联的旅行充满了好奇心,她对一切都感兴趣,街边的建筑,人们的聊天.......但这种好奇心并不为苏联当局欢迎。他们对一切非官方非正式的接触都感到紧张。
甚至有一次,安娜神秘兮兮地告诉希尔维娅:“我听到有人议论,说你表现得像个间谍。”
红白旗帜是指奥地利国旗。
二战后一起跳舞是真事儿,有个歌曲叫《五月华尔兹》(也叫五月圆舞曲),就是说这个事儿的。
在战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欧洲都是一片凋敝。至于道德问题,直到现在我们还在讨论。所以本文也只是点一下,很难再涉及得很深了。
考据完之后又是半夜了hhhh看来下一更只能明天白天了。
(以及如果大家记性够好的话,会发现抓主要矛盾这个事儿其实是施季里茨告诉希尔维娅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1章 第 2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