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壁炉还在兀自噼里啪啦地响着,希尔维娅凝视着那张英俊的面容,才不见了不到一个月,他好像瘦了一大圈,颧骨微微地凸了出来,眼下青黑一片,军装的外套搭在椅子上,肩头还裹着纱布。
桌上堆着一叠又一叠的文件,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笔混同一只放大镜放在一边。在桌子的左上角摆着一只木头做的烟灰缸,里面里满是灰烬,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剩下了一截儿。
“我也没有想到我自己会来。”希尔维娅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被自己支配着,否则,在这种喜悦的情况下,她怎么会想落泪。但她又想起,施季里茨说过他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所以她憋住了:“或许我只是想来看看我丈夫工作的地方.....像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那样。”
“希娅!”施季里茨喝断了她的话,他很少用这种激动的的语气说话,“为国家献身是士兵的责任,不要打这样的不恰当的比喻!这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她只能察觉到施季里茨复杂的情绪里夹杂了一丝愤怒:“你生气了吗?是我太任性了?”
“不是任性,简直就是胡闹。”
希尔维娅不怎么见他发脾气——她相信这还不是最排山倒海的那一种,但已经让她觉得不自在。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站在那里,迟疑地看着他。
施季里茨低声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对不起,希娅。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没关系。”希尔维娅笑了,“不必这么客气,亲爱的。只是,我有点被你吓到了......”她有点感怀地看着桌上那一堆文件,和他正在打字机上敲着什么的文稿,“这里压力很大,是不是?”
施季里茨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希尔维娅没有在意,她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来,屋子里很干净整洁,甚至有点过于整洁,这是施季里茨的习惯,他喜欢什么地方都清清楚楚,连自己的个人物品都不太摆出来:“我要代表国际红十字会和党卫队全国领袖就集中营犯人的人权问题进行谈判。”
“党卫队这边的代表是?”
“恩斯特·卡尔登勃鲁纳。”希尔维娅的语调里带着叹息,“实话说,我有点害怕他。”
施季里茨笑了一下,他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等我一下,希娅,我需要写一点东西。”
希尔维娅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把打字机挪到一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白纸,摆在面前。而后他用那种端正漂亮的字体,在白纸上用法文写了一段话:
“如果你觉得卡尔登勃鲁纳恐怖,那是对的。因为卡尔登勃鲁纳是一个恐怖而平庸的人。他用恐怖掩饰自己的平庸,也因为他的平庸,这种恐怖更加恐怖。
要说服他很容易,掌握他的性格就可以。他属于那种幻想家,夜里自己心中承认帝国就要崩溃,可到了早晨,灌了白酒之后,又胆怯地总想给元首写悔过书请求宽恕。
暗示他和约的种种好处,暗示他可以在美国人那里得到宽恕,但不要留证据,不要说出来,不要写下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希尔维娅惊讶地看着他。他明明坐在枪炮声连天的东线,却对她在瑞士做的一切一清二楚。
“算了,希娅。”施季里茨把那张纸团揉成一团,“我不得不吸一支烟来提一下精神。你出去等我吧,一会儿我带你去附近的橡树林散散步。”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看着他拿出火柴,点燃了那张字条,灰烬被投入烟灰缸里,那里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他端着烟灰缸,走到壁炉边,把灰烬投入壁炉。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他的香烟燃起来之前,希尔维娅走出了屋子。门口有几个军官走来走去,见到她走了出来,都很惊讶:“怎么了,殿下?”
“我准备出去走走。”希尔维娅敷衍着他们,她现在确信,这里的墙壁里夹着录音设备。
过了一会儿,施季里茨和她在底下的橡树林里相会。他们刻意远离人群,走到森林间去。前几天,这里下过一场宝贵的春雨,树木都抽出嫩绿的枝条来,空气里弥漫着让人愉悦的气息。
“这里驻扎着一个团。”施季里茨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为了避免敌人的轰炸机发现,他们用树林作掩护。”
“怪不得希姆莱肯到这里来。”希尔维娅笑了,“在这里很安全,是不是?比饱受轰炸的柏林还安全。”
她这话说得太过于刻薄,施季里茨就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刚刚在惊讶什么?”
“哦......惊讶于你坐在这里,担忧着东线的战事,却好像知道我在瑞士干了什么。”
“那只是推测。”施季里茨摇了摇头,“几近于直觉的推测。我并不知道你在瑞士做了什么。”
希尔维娅从口袋里掏出一盘录音带,递到他手上:“我在瑞士的经历很丰富,亲爱的。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明白其中的脉络。这是其中的一份录音,我把它交给你。”
“录音带?”施季里茨皱着眉看着这份文件。
“舒伦堡先生要求我会见杜勒斯先生的时候录音。”希尔维娅指了指那盘录音带,刻着瑞士某家店面的文字,“我照他说的做了。不过,我留了一份备份。”
“这很危险。”
“这是一种可以用来要挟的手段。”希尔维娅耸了耸半边肩膀,“我从他那里学到的。谨慎是必要的,但谨慎不代表愚蠢。”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录音带收了起来:“你说,这是其中的一份?”
于是希尔维娅告诉了他瑞士的故事,她提到希拉克神父,提到沃尔夫将军,还提到自己:“如果加上我,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力量在瑞士斡旋,如果我们这些人背后都代表着同一个人,那也太难以理解了。为什么要自己安排互相打架的势力?”
“这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希娅。”施季里茨很熟悉这种手法,“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手法,在情报界有一个行话,叫做‘屋顶’。希拉克神父是一个‘屋顶’,他是用来掩护沃尔夫将军的行动的。而你,或者说,国际红十字会则是备选方案。”
“你的意思是?”
“如果沃尔夫的行动被发现了,他就可以说,自己是到瑞士去侦查情况,离间同盟国关系的。他还可以揭穿希拉克神父,这样神父和他背后的人,我们假定叫他们同谋者吧,这些人就会被作为替罪羊逮捕起来。”施季里茨语调平淡,好像这没有什么稀奇。
“那希拉克神父和他背后的人......”希尔维娅看到了牺牲的对象,“照这个逻辑,希拉克神父是被迫到瑞士去的,是不是?”
“我和希拉克神父交谈过。我确定他不是什么纳粹分子,是和平人士。”施季里茨想了想,“按照一贯手法,他的亲人会被扣在国内。”
希尔维娅回忆了一下:“他的长兄是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还有个妹妹。”
“差不多是这样,会有人去找希拉克神父,告诉他,他亲人的性命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上,如果照党卫队的条件去做,亲人就有机会活命,如果不......他们可以一起死。”施季里茨低下头,“大部分人都会为了亲人铤而走险的。”
希尔维娅想到了自己,她从自己身上看到了这种老练的手法,用集中营囚犯的性命作为“屋顶”,实际谋求的是政治解决欧洲问题的方针,而用来威胁她的人,就站在她面前:“是啊......”
“‘在战争中,真相很宝贵,所以要用谎言去保卫它。’”施季里茨笑着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丘吉尔说的。”
希尔维娅笑了起来,她喜欢黑夜之前青蓝色的光倒映在施季里茨眼睛里的样子,像是浅海的雾霭。她正要说什么,一个想法闪过了她的脑海——如果卡尔·沃尔夫是舒伦堡派出去的,那么,舒伦堡必然知道,她就是“凯瑟琳”。
她的神色一下子凝固住了,笑容僵在脸上:“我......”她觉得嗓子被什么堵住了,“我......”
“发生什么了?”施季里茨担忧地望着她。
“我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会让舒伦堡知道我是凯瑟琳.....”
“这没有关系。”施季里茨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现在,舒伦堡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他想要的‘和平’。他会评估这件事情对他的‘和平事业’的前景。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冒不起中立国和红十字会渠道关闭的危险。”
“我....”希尔维娅抓着他的衣袖,觉得自己眼前发晕,她闭上眼,把脑海里的那些机密数据、施季里茨给她笔记时的表情排出脑海,从心底喊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我担心的是,我会害死你......”
“这你大可不必担忧,希娅。”施季里茨笑着把她揽到怀里,“如果他想要杀我,这一定不是最大的理由。”
“不要害怕,”他低声说,声音温柔,好像是咒语,“不会有事的。”
希尔维娅不敢把这个想法忘却,但她绝不能用这种战战兢兢的状态生活——她不能再犯错了。她只能把这种想法埋在心里。而后,一个温柔的吻像雪花一样落在她的嘴唇上。
“我们回去吧。”过了一会儿,施季里茨说,初春的星空在他头顶熠熠生辉。
抱歉更新晚了。
不过,希娅也确实不能用红十字会的身份去见沃尔夫。因为中立国是不能插手这种事情的。
“屋顶”其实是指掩护,可以指人或是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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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第 19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