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们回到波茨坦的山间时,天空上只剩下了朦胧的色彩。一走进屋子,远方就传来空袭警报的声音,高射炮也随即吼叫起来。
不论是希尔维娅还是施季里茨都对这声音习以为常。希尔维娅按动了一下电灯的开关,但屋子里还是一片漆黑:“断电了。”
“发电厂掐断了电路。大概他们有情报说,空袭是冲着波茨坦来的。”施季里茨擦亮了打火机,在壁炉的上方找到一支蜡烛。很快,壁炉也被点燃。跳动的火苗是屋子里唯一的亮光。
他们就着这亮光吃了晚餐,外面的爆炸声依旧一声高过一声,所以谁也没有去处理工作,希尔维娅靠在施季里茨肩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最后还是落在施季里茨脸上,跃动的火光透过他浓密的睫毛,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阵阴影。
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施季里茨把注意力从别的什么地方收了回来:“怎么了吗?”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希尔维娅解释道,“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每天都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现在你就在这里,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施季里茨低头吻了她:“没关系,夜还很长。”他的目光落在贴着米字胶带的窗户上,湖泊上的星空正在闪烁着光芒。
“我现在只想得起来一个问题。”希尔维娅说,“今天我们在湖边的时候,你在思索什么吗?”
施季里茨向她投过一个迷惑的眼神,在明灭的火光里,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格外迷人。
“这只是我的感觉,或者我观察到了什么我自己都没办法描述的东西。”希尔维娅知道他不喜欢被别人窥探心绪:“只是我能察觉到的程度,不用担忧。”
施季里茨没有立即回答,他显然陷入了某种思考中——大概那不会是什么好处理的事情,往往和纳粹党的某些机密相关。希尔维娅不想让他为难,她飞快地补充了后半句话:“如果是某项不方便说的事情,我就不用知道了。比如一项行动的具体安排什么的......”
施季里茨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笑道:“一般而言,我不太安排行动的具体细节.....我不会做一个像你和贝纳多特伯爵那样的计划。这样我就可以避免预先猜测事情发展的细节。”
“为什么?”希尔维娅自认颇为善于猜测事件发展的方向,她相信施季里茨也有这样的能力。
“为了给自己留有余地。”施季里茨解释道,“这就是像是科学实验。实验是不能预测细节的,否则一旦出现和细节不符合的情况,就会手足无措。”
施季里茨曾经和很多科学家讨论过这个问题——其中包括海森堡教授,他很好奇,那些惊世骇俗的发现,是否是在事先就有所安排的。
海森堡给他的答案和其他的科学家一样,他们只能定下探索的方向,给出假设和猜想,之后的一切都是通过实验来确定的。
“如果把行动安排得过于精细和具体,就很容易造出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在这些相互紧密制约的环节中,哪怕有一个突然脱落,就可能导致工作的失败。所以要看清一切情况,但同时,只能抓住一项关键性的任务。”
希尔维娅隐约地觉得这个理论非常耳熟,但她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当然不是在教训你。”施季里茨意识到什么,自己补充道,“每个人习惯的工作方法不同,仅此而已。”
“没关系,亲爱的。我之前不知道情报工作会有如此大的变数.....而且是捉摸不着的变数。”希尔维娅顿了顿,她很少遇到这样千头万绪不知何处理起的情况,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因为你得到的线索太少了,希娅。如果你现在还活跃在纳粹的社交界,或许事情会有所不同。”
希尔维娅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恐怕也没有什么社交界了吧,亲爱的。”
施季里茨微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窗外的炮声停了一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在这短暂的沉默里,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好像是颇为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炮声又重新响了起来。就在希尔维娅以为施季里茨不会开口时,他突然说:“我今天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显然,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迟疑:“准确地说,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一张网上的几处,还是几个彼此之间毫无关联的毛线头。”
希尔维娅意识到他要说的内容很重要,于是前倾身子,用那双晶莹的,海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去年八月.....”施季里茨只说了个开头,声音就被打断了。
一声巨响在希尔维娅耳边炸开来,她的世界陷入一片寂静——不只是声音的世界,连眼前的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黑色侵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那些声音慢慢地回来了,湖水的波涛声,壁炉中木柴发出的毕剥声,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东西的坍塌声,还有人在她耳边喊她,语气很焦急:“希娅,醒醒?醒醒?”
希尔维娅睁开眼,看到施季里茨半跪在她面前,脸色十分难看。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没事,亲爱的,我没事。”她被自己虚弱的声音吓了一跳。
施季里茨却放下了心,他把希尔维娅抱了起来,向屋外走去。
炸弹落在了屋子的一边,那半边屋子完全坍塌了。冬日的冷风带着燃烧的烟尘呼啸而来,施季里茨小心翼翼地从废墟里绕了出去:“看来今晚我们要换个地方休息了。”
“去波茨坦的乡间别墅吗?哥哥.....海因曾经分析过,那个地方一般不可能被空中的飞行员发现。”希尔维娅问他。
“飞机是从波茨坦方向来的,去那儿的公路肯定被轰炸过了。”施季里茨想了想,“我们去巴贝尔斯贝格吧。”
“你的住所?”
“嗯。”施季里茨把她放到车里,吻了一下她的嘴唇——他们俩都狼狈极了,浑身都是灰尘,满脸脏兮兮的,但谁也没有在乎,“睡一会儿吧,希娅。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在巴贝尔斯贝格了。”
希尔维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去,只是看着他重新回到坍塌的建筑中。经过了这样大的变故,她一时了无睡意,只能看着窗外发呆,她想起扎乌里赫夫人的话:“战争已经结束了。”是吗?但轰炸、交火、受伤和死亡还在不断地进行着呀?
施季里茨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颇为沉重的行李箱,希尔维娅很容易认出其中一个是她自己的:“你刚刚回去就是为了取这个?”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你可以到巴贝尔斯贝格再看看,我有没有漏掉什么东西.....不要多想,有几份机要文件我是一定要拿出来的。”
希尔维娅无声地笑了一下,她知道施季里茨补那后半句话的用意——避免她自责。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变换着,她开始对巴贝尔斯贝格充满了期待:“我从没来过这里。”
“如果不是事出突然,我是不会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施季里茨说,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很难发现的惆怅情绪,“这里是党卫队旗队长施季里茨的住宅。换而言之,就是这里时时刻刻都可能处于盖世太保的严密监视之下。”
希尔维娅笑了一下:“如果他们坚持要监视我的话,或许会发现一些希姆莱都不愿意让他们发现的东西。”
“你把纳粹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希娅。”施季里茨无奈地笑了一下,“如果盖世太保头子缪勒抓住了希姆莱的把柄,他一定会利用这把柄为自己做些什么的.....到那个时候,希姆莱一定会把你推出去顶罪。”
“冒着谈判通道完全关闭的风险吗?”希尔维娅摇了摇头。
“准确地说,是中立国的谈判通道。”施季里茨说,“希姆莱并不是一心想要谈判的那个人,他的思想一直不坚定。我不怀疑舒伦堡会出手救你,可一旦缪勒掌握了这种证据,连舒伦堡的性命也会很危险。比起外交上的影响,希姆莱最先考虑的,是保住自己在国内的地位。”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样的风险马森上校也考虑过:“如果我有什么....”
“把柄,是吗?”施季里茨笑了一下,“你对我们的这一套摸得很熟练啊,希娅。”
希尔维娅笑着望着他:“我是说真的,我有......”
“不要告诉我。这种秘密只在一个人手上有意义。一旦他们知道还有人掌握这个秘密,那两个人会一起失去被利用的价值。而且,”施季里茨看着她,“知道太多秘密,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本来应该是锐利的,洞察一切的目光。但希尔维娅没有感受到这种侵略性——相反的,她感到那目光是温柔的,带着一点担忧。她握住了施季里茨的手:“你教过我怎么保护自己,我记得的。”
施季里茨微笑了一下,他慢慢地把车子停在一处林间的道路上。这里很安静,周围的村庄大都被疏散到山里去了。他替希尔维娅拉开车门:“能走动吗?”
希尔维娅跟着他走上台阶,在还有两三个台阶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作为情报工作者,一生会接到很多命令,希娅,但没有一条命令,是命令你活下去......明白吗?”
唉,这战争年代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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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 17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