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转过身去,正撞上施季里茨难得的微笑。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容:“说得对,施季里茨,我认为你应当发言。”
“我只是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希尔维娅。”施季里茨笑着看她:“不过我对这种涉及别人的家务事的夸夸其谈没有兴趣。这种八卦式的辩论是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喜欢的事情。”
希尔维娅努力收住了过分的笑容:“亲爱的施季里茨,你这样很容易被赶出柏林社交界的。”
实际上,在嘈杂的沙龙人群中,很难听得清身边人的闲聊。更何况他们都压着嗓子说话,导致必须要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施季里茨乐于保持这样轻松、戏谑的对话,他闻弦歌而知雅意:“那好吧。亲爱的希尔维娅。你会为我保守这段谈话吗?”
“这可说不好,施季里茨。让我想想提个什么要求?”希尔维娅转过身去,佯装凝神思索的模样。
冯·德克森夫人高声宣布了多纳尼律师的胜利,西格丽德把酒递给了他,随后宣布移步到下午茶的二楼客厅去。人们嬉笑着起身,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谈论着今天这个刁钻的主题和发言人们的表现。西格丽德骄傲地在一群男士的簇拥下走去,她颇为得意于今天的表现。
施季里茨也和希尔维娅一起站起身:“你慢慢想吧,希尔维娅。这周下棋的时候告诉我也可以。”
“我说着玩的。”希尔维娅笑道,“不过,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就真的想想这件事情。顺带一问,你今天心情很好,为什么?”
“因为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人物。”施季里茨说,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刚刚那个被奚落的、戴着厚眼镜片的青年身上,“请你原谅,希尔维娅,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我得回到工作中去了。”
“当然,我也得完成我的目标了。”希尔维娅点了点头,目光追到了人群中正在和人交谈的多纳尼律师。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多纳尼律师回过头来。
迎着他的目光,希尔维娅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微微颔首,在社交语言中,这表示称赞与肯定。
来到二楼的大厅中,人们三三俩俩地坐在沙发上,女仆们鱼贯而入,为他们奉上了热红酒——红酒加入苹果、橙子、柠檬、丁香、冰糖、八角,然后把火炙烤过一端的干肉桂放入杯中。香料和酒气混在一起,酝酿出属于圣诞节温暖的气氛。
这是圣诞节左右才有的饮品,所以话题自然地转到圣诞节的安排上来,伴随着黑森林蛋糕的甜香,人们议论着战争、空袭与圣诞节,三三俩俩地约着要出城躲避战火,度过圣诞,顺便打猎、泡温泉等等。
多纳尼律师先和冯·德克森夫人聊了几句,又被西格丽德挽着手接受人们的恭维,他好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走到希尔维娅的身边,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希尔维娅举杯送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位贵族女士,转而向多纳尼颔首:“优秀的演讲,多纳尼律师,您是今天的沙龙里最亮眼的人了。”
冯·多纳尼律师报以苦笑:“我以为我已经过了在沙龙里扬名的阶段了,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我倒是想向您学习,和我的父亲一样做一个钢琴家。音乐里的世界多么美好啊。”
希尔维娅盯着他的面容,迅速地捕捉到几种情绪:忧虑、不自在,和隐藏得很深的愤怒。她可以理解其中的一些,冯·多纳尼律师的内弟迪特里希·朋霍费尔牧师,在今年三月份被捕。虽然此事和多纳尼本人无关,他依旧被司法部信任着,但出席这样纳粹党人云集的沙龙,还是让他不自在。
“我赞同您的话,多纳尼律师。”希尔维娅笑道:“您知道我怎么选择我将来的职业的吗?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带孩子们去做弥撒,坐在教堂里的时候,我听到风琴的声音,圣洁又美丽,让人飞快地忘记现实中的一切苦难:战争、疾病、饥饿、贫困.......当时我就想,也要做一个拥有这样的魔法的人。”
“您是一个善良的人,公主殿下。”多纳尼律师道:“话说回来,我一直没有明白西格丽德的问题。请允许我说明,这不是侮辱,您的魅力并不输给任何一位女演员呀,更何况您的家族呢?他们也对此没有意见吗?”
“您的问题太多了,多纳尼律师,我不是您的委托人。更何况您说得像我出生在一个古罗马贵族的家庭,羞辱我就是羞辱我的父亲、兄长和整个家族——”希尔维娅没有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
她的讥讽带着一语双关的巧妙意味。因为纳粹宣扬自己继承罗马帝国的传统,宣称“凯撒是第一位法西斯。”而纳粹对于女性的态度,又比古罗马时代非常类似,他们认为女性就应该是炉边的蟋蟀,是男性公民的女儿、妻子和母亲,唯独不是她们自己。
多纳尼律师愣了一愣,他解释道:“当然不是,公主殿下。我的意思是:我曾经见过您的父亲,还有您那位著名的飞行员兄长。我很惊讶他们没做点什么。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殿下,他们都很爱您。”
“他们向您提起过我?”希尔维娅反应了过来,“啊,是因为我那时候大概还在维也纳读我的音乐学位的缘故。”
“是的。”多纳尼律师点头,“所以我更无法理解您的婚事.......难以理解。”
“这么说吧,多纳尼律师。我的未婚夫是我的祖母选的,一位法国伯爵的儿子。那时候一战还没有开始呢。”
“啊,他没有见过您,甚至可能没有听过您的名字和您的消息。对啊,这样就说得通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多纳尼律师笑道,“所以您的家族也没有对这件事情做出什么反应,因为对于您和您的家庭而言,他是个顶着名字的陌生人。他死的时候,您几岁?”
“十六岁。我在一所贵族女校读书。您知道的,在学校里结交值得结交的人,学会和人打交道——这是老贵族们把孩子送到学校的原因。”希尔维娅道,“收到他死亡的消息的时候,我的同学们拿这件事情开了我好久的玩笑。”
多纳尼律师笑道:“在贵族高中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的八卦是我们最喜欢的话题。我不知道女孩子们会不会好一点,但在我读书的文理中学,纪律严格,天天喊着‘克己、朴素、服从’,我们饿着肚子做晨礼,天天都在学习,一点自由时间都没有。互相开同学们的玩笑是我们唯一能干的了。”
“请恕我冒昧,律师,这听起来有点像集中营的生活。”希尔维娅玩笑般地说。
“所以我的内弟给我写信时——”多纳尼律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抱歉,我不该在这里提起这件事情,您把它忘了吧。”
希尔维娅环视一眼四周,她挑的位置在房间的一角,靠近钢琴,但非常偏僻:“您不用担心我,多纳尼律师。我想没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的。而且,我也很奇怪,一个品德高尚、博学多才的学者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朋霍费尔和‘白玫瑰组织’有关联。”多纳尼律师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比起那对可怜的兄妹,朋霍费尔已经算是幸运儿了。可惜.......”
他提到的“白玫瑰组织”是慕尼黑大学师生形成的反纳粹小集团,最为突出的是23岁的汉斯和他的妹妹索菲——他们印发大量反纳粹的传单,在校园里发放。但不幸被人告密,这兄妹俩都被盖世太保逮捕。他们在“人民法庭”上义正言辞地质疑纳粹所谓的胜利。之后,被以“叛国罪”砍头。
“纳粹的集中营里关押着大量这样的牧师,有的人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我在想,如果我去求教廷或者主教们出手询问,会不会有帮助。”
“我劝您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多纳尼律师严正地说,“我作为一个司法部的官员这样跟您说,您明白吗?您会因此被送上‘人民法庭’,然后被作为同情者和叛国者处死的。”
他叹了口气:“如果您,您真的很想知道,或者您的朋友里有这些人的亲属,您可以托人递张条子给我,我帮您查一查。但是,大部分的人的档案都不清不楚的。毕竟,他们很多人是由党卫队直接逮捕的。党卫队的档案只有帝国保安总局内部最清楚,他们不用给外人们审阅——”
“那司法的意义何在呢?”希尔维娅问。
多纳尼律师看着她:“您真是一位非常敏锐的女性,这个问题我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但是我不能直接给您我的答案——对您而言,这太危险了。”
他向希尔维娅鞠了个躬,大步地向房间的另外一边走去。
希尔维娅明显地察觉到,这位律师也在贵族们那些个秘密的反纳粹集团之中。为了避嫌,她和其他的贵妇人们在一起消磨时间。她一贯亲和、温柔,很得贵妇们的喜欢。
今天查资料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多纳尼律师的儿子就是著名的指挥大师多纳尼,他指挥过克利夫兰交响乐团。有人说他是“演绎20世纪音乐的权威”。
迪特里希·朋霍费尔牧师,20世纪最为杰出的德国神学家之一,也是著名的论理学家。他在《狱中书简》里提到过“愚蠢的人比邪恶的人更可怕”的观点,非常发人深省。我个人认为,他和多纳尼律师,都可谓是看透了纳粹政权的本质的人。
by the way 德国的贵族中学很多和《死亡诗社》里那个学校怪像的。二战时奥匈帝国末代皇后济塔的哥哥,帕尔马公爵萨维尔被投入达豪集中营,后来生还,他说自己在贵族中学时就学会了忍饥挨饿和吃各种苦头,为之后的集中营生活做好了准备。
因为疫情不能出门的日子,推荐大家可以再看看《死亡诗社》消磨时间?或者如果大家有资源的话,可以找找苏联的《等到星期一》也是关于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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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