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季里茨沉默了片刻,他和希尔维娅在黑暗中捕捉着对方眼睛里的光芒。
最后,他叹息了一声,示意希尔维娅坐下来:“你知道马丁·鲍曼这个人吗?”
希尔维娅当然知道,他是希特勒的私人秘书,纳粹的党务部长,在纳粹的上流社会里享有非同一般的声望:“元首的影子。”
“说得对。”施季里茨点了点头:“在帝国保安总局的第一任局长莱因哈特·海德里希被刺杀之后,希姆莱曾经推举过我的上司,□□·舒伦堡担任这一职务。但希特勒在鲍曼的鼓动下,用‘过于年轻’否决了不到四十岁的舒伦堡。最终,在42年年底,希特勒空降了自己的亲信,奥地利人恩斯特·卡尔登勃鲁纳来到帝国保安总局。”
他在一片昏暗的夜色里平淡地说着这些内容。听在希尔维娅耳中却是有如惊雷。有关于纳粹帝国内部存在着的权力派系的内容是很秘密的——即使在帝国保安总局内部工作的人,也极少有人能对此认识得如此之深。
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想去窗边看看有没有人:“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用紧张,这里是安全的。至少现在是安全的。”施季里茨轻声道,他身上有那种高山一样冷峻而沉稳的气质,这安抚了希尔维娅,她在窗边坐了下来,这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
“整个帝国保安总局,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施季里茨说,“湖面下的旋涡和涌动的暗流,可以把任何跌入其中的人碾碎。而这和那个人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希尔维娅沉思了片刻,理解了他的比喻——他是想说,她参加了七月密谋与否并不重要。缪勒关心的是如何利用她去打击他的对手舒伦堡。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想起很长时间之前她在帝国保安总局里的见闻,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帝国保安总局内部任何的矛盾,又或者,一个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在看到那栋庞大建筑的那一刻,就被它代表的那种恐怖击倒了。
她全然不知道施季里茨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智慧在这些复杂的漩涡里行走的。但她明白,如果稍有差池,他也会被这种力量碾碎:“我会拖累你的。”
施季里茨笑了一下,他在一片黑暗里握住了她的手:“我曾经真诚地希望你不要被牵扯进来,但一切已经无法避免了。所以,不用太担心,我会保护你的,希娅,哪怕赔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我发......”
希尔维娅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别这样,亲爱的。”她的声音带着可怕的颤抖,她要怎么告诉他,她参加了“七月密谋”,和施陶芬贝格有所交往,即使是现在,她也不可能站在第三帝国的立场上做任何事情:“我相信你。”
施季里茨笑了,他站起身,在她的嘴唇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晚安,希娅。”
希尔维娅向他笑了笑:“你不休息吗?”
“我还有工作要处理。”施季里茨说,“事情很多,我大概会在书房里待到凌晨时分。”
希尔维娅不想再多过问他的工作:“那么,晚安,亲爱的。”
施季里茨走了出去,刚要替她合上门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或许.....你可以读一读那张便条。”
希尔维娅被吓了一跳,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施季里茨已经把门关上了。她失去了再去问他的勇气,只得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她拧开了床头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张便条。
这张便条还是之前罗玛莉在法兰克福时交给她的,那个时候多纳尼律师已经被捕,至今生死不明。她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这位律师的嘱托——她始终认为,她辜负了他对她的信任。
那张便条上字很小,她非得把它凑近到眼前才能看清,便条是用拉丁文写的:“给亲爱的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在索多玛城即将毁灭之时,过路人不应停留在此处。”
希尔维娅在夜色中无声地笑了一下,而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了起来。她意识到她从头到尾都误会了多纳尼的意思,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她加入,也没有想过要她为任何事情负责——他只是单纯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并不寻求回报。
施季里茨察觉到希尔维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这不是说她表现得对生活缺乏兴趣,恰恰相反,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和之前一样的道路上,她要不就是坐在钢琴边练琴,要不就是坐在打字台上对着自己的论文苦思冥想。但施季里茨知道,她是陷入了情绪低落的状态中。但他没有时间找她谈一谈,整个帝国保安总局一片忙乱,七月密谋、前线战事简直把他们搅成了一锅粥。
一天之后的八月十八日,舒伦堡的副官沃纳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告诉他:“处长请您去一下。”
他很快走进了他上司的办公室,他穿着西装,因此没有抬手喊:“元首万岁”。
舒伦堡显然心情十分烦躁,他不等招呼施季里茨坐下,就开口道:“冯·克鲁格元帅自杀了。”
“什么?”施季里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极少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早上。他和法**事总督冯·斯图普纳格尔将军一样,自杀在凡尔登战场。不过为了避免枪打不准的悲剧,冯·克鲁格元帅服用了毒药。元首已经批准以军人礼节安葬他了。”舒伦堡从他的办公桌中抽出一份文件交给施季里茨,“这是昨天他给元首写的一封长信,你看看吧。”
施季里茨读了一读,那确实是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开始的句子是这样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了,生命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隆美尔和我,早已预见到今天的形势。我们的话没有人听……”
随后,这位久经战阵的元帅祈求他一直效忠的元首,如果新式武器没有成功,就“希望您现在也表现足够的伟大,在必要时结束这一场毫无希望的斗争…… ”
舒伦堡看到施季里茨本来冷峻的脸上神色更加严肃了。他叹了口气,让自己的副官沃纳出去把守着办公室的门:“现在,施季里茨,告诉我,法国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是说,各种方面的。不要那些粉饰的句子,那些东西我在报告上已经看得够多了。”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他知道舒伦堡并不是需要他禀报情况——这些东西在纳粹德国内部或许是个秘密,但难不倒作为六处处长的舒伦堡。舒伦堡需要的是他的判断,这意味着舒伦堡自己有事情举棋不定了。
“法国的情况很糟糕,您知道的,法国国内缺衣少食,经济上非常糟糕。而英美盟军的登陆鼓励了抵抗运动的动作,他们正在不断地膨胀着——虽然没有到和我们抗衡的地步,但已经足够给我们造成足够的威胁了。”施季里茨说,“法国内务部的人很恐慌,他们不肯收手。”
“意料之中。”舒伦堡叹了口气,对于法国维希政府的人而言,和抵抗组织的对抗已经告诉了他们,没有“中立”的选项,抵抗组织的人不会因为他们在战争的最后时间里投靠另外一边就放过他们。
“前线的情况更糟糕了。”施季里茨道,“我们是在和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国家对抗,他们可以用空军空投大量的炸弹开路,而我们则缺少这种手段。”
“这么说,你觉得英美盟军很快就要攻占法国了?”舒伦堡问他。
施季里茨摇了摇头:“如果您要这么问的话,我不这么认为。英美盟军的军队和我们一样缺少粮食和后勤装备,如果他们直接攻占法国和巴黎,原本不富裕的后勤会雪上加霜。而且戴高乐和英美盟友的关系并不是坚如磐石的,他们一直在争论谁会成为法国战后的主导。即使是抵抗运动,内部也存在着分歧,您知道.....布尔什维克党人是抵抗运动的中坚力量,但戴高乐并不想让他们掌握战后法国的权力。”
舒伦堡一直很敬佩他敏锐的观察能力,他的工作人员在法国待了好几年,也没有获得这样的信息:“说下去。”
“我个人认为,法国抵抗组织会发动起义——不管是布尔什维克党人,还是戴高乐的部下,他们会在英美军队到达法国之前发动起义。”
舒伦堡点了点头,他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元首决定炸毁巴黎。”
施季里茨本来不应该对此感到惊讶,毕竟他在巴黎的时候,舒伦堡就发电报和他吹过风:“不夜的巴黎城即将在元首的怒火下迎来永夜。”而肖尔铁茨将军也一贯有“城市毁灭者”的名声。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您是说......”
“是的。毁掉巴黎。”舒伦堡在办公室里踱步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开了口:“你认为,肖尔铁茨会这样做吗?”
施季里茨沉默了一会儿,他回忆了他和肖尔铁茨的见面,想到了他的沉默。他思考了片刻,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舒伦堡笑了一下:“回去工作吧,施季里茨。对了,报告里不要提到这些内容。”
施季里茨知道他的报告可能会被放在希特勒的桌子上,这些“失败主义言论”自然是一概不用提及的。否则盛怒之下的希特勒可能会把他算在“密谋分子”里,一起送上绞刑架。
想不明白克鲁格是图啥....
斯派达尔对此评价如下:“命运不会饶恕那些虽有信念,但没有足够的决心把信念付诸实行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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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 10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