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猹视记 第4章 一个INTJ的自我解体（二）

（作者发疯现场）

我看见身边的人离去，如同看着上帝从棋盘上拿走了一颗棋子。

我看见棋盘上空缺的位置，感到那里少了些什么。不等我悲伤，周围的棋子早失声恸哭起来，有白棋，也有黑棋。

我看见每颗悲伤的棋子，都在跃跃欲试地争夺空缺的位置。空缺的位置很快被取代，周而复始地将一个个棋子遗忘。

于是我知道这悲伤毫无意义，甚至虚伪得可笑。一颗棋子永远不会为了另一颗棋子悲伤，除非触及利益——如果你不认同我的话，我会祝福你，并且真诚地希望你保留好身边的爱，永远保持快乐。

这是一则INTJ的自我剖白，分析自己是怎么变成“最像机器人的人类”的。它从未告诉任何人这一观点，因为会引来其他棋子的厌烦和猜忌，引起被引用棋子的不满，虽然这种厌烦和猜忌有点无聊——身为棋子，谁又比谁高贵？

但不得不说，当我游离在棋盘之外，俯视曾经嗤笑、蔑视我的棋子，看它们在命运之手中身不由己时，我获得了近乎变态的快乐。你要知道，没有灵魂出窍的棋子是正常的，它们只不过是学会了伪装。就像我，也能温柔而同情地看着那些棋子，劝慰它们不要伤心。它们误以为我是很好的人，忘了对我说过的话，也不知在我微笑着安慰他们时，灵魂正站在高处，报以冰冷俯视。

人的本性只是棋子，除了黑白，没有什么不同。

（1）

第一次，你和邻居的孩子上了同一所幼儿园。

老师说你乖巧懂事，而邻居的孩子哭闹不止。不知什么时候，你成了被针对的那一个。

他们抓起一把沙子朝你扬来，沙子飞进了眼睛，像是尖锐石子从玻璃上划开了裂痕，你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老师，她训斥了那两个孩子，帮你吹眼睛，你很感动：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还有其他人可以对你好。

可渐渐的，他们变得聪明，开始用一些更加讨巧的手段，譬如走过时重重敲打你的头，譬如在你身后狠狠揪你一把。你哭出了声，但老师找不出证据，而他们哭得更大声，非说你在抵赖。

终于有一天，老师不再为你出头，而是不耐烦地问你：你原本是最听话的，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

你愣住了。你百口莫辩，因为你的身上没有留下印证罪状的伤痕，因为他们装得更巧妙，因为你嘴笨，你老实，你笃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却没想到世界的法则根本不是这样写的。

你不敢哭出声，即便他们会在角落中推搡你，即便你很疼，也只能默默流泪。因为你知道没人帮你，甚至，旁人会觉得你矫情，觉得你脆弱，觉得你没事找事，觉得你怎么包容度这么低？

那时你在心里想：如果我是老师就好了。如果我足够高，足够强，足够有威信，他们一定不敢欺负我。

这是你埋下的第一颗种子。

（2）

后来你们长大了。你在小学门口买了两只小鸡仔，毛绒绒的像春天一样。你很喜欢它们，发誓要给它们最好的爱。

他们也学着你买了小鸡仔，可是养活困难，小鸡仔没过多久就死了。

有一只小鸡仔活到第四天时奄奄一息。你哭着喂了它很多吃的，它吃不下去。母亲说它活不了了，留在外面吧，于是你犯了个很傻的错误：把它放在了人人都能看见的楼道门口。

你为它抹泪时，他们正从身边经过，好奇地张望。

你警惕地护住小鸡仔，直到他们离开，才抹着泪回了家。可不久后，你听见楼道传来了响动，又过几分钟，他们敲开你们家的门，兴冲冲地像是办成了什么大事，“那只小鸡死啦！”

那是你第一次神魂出窍，第一次如棋手般，用冰冷的目光注视兴高采烈、就差鼓掌相庆的他们。你的直觉清晰地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握紧了手，摔门将他们关在外面。

幸运的是，第二只小鸡成功度过了第一周的“鬼门关”，活了三个月。它长大了不少，绿色的外表像是被撑破的衣服，露出可爱的白色羽毛。它每天都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尽管母亲常常把“什么时候炖了它”挂在嘴边，尽管你也想炖了它，可你还是快乐的。

直到那日，你带着它去散步，他们忽然让你找丢失的兔子。

你说：“可是我还要看着小鸡。”

他们说：“小鸡哪里有兔子重要？你快去，我们帮你看着。”

你没有办法，幼儿园经历的一切让你不敢反抗。你成功找回了兔子，可是回来时，小鸡已经不在了。

他们说：“你的小鸡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天你找了整整一下午，后悔没有给小鸡起名，后悔没有带着它，后悔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要让一群恶魔看着它？为什么你不敢拒绝，不敢一巴掌打过去？

因为没人帮你。

因为你没有老师，而你的家长也会不耐烦地问：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

此后，你背到“人之初，性本善”时总会冷笑。

但你知道，还没有到时候。

还要再等。

（3）

你还记得自己经历了很多。

他们砸坏了车，车主却找到你们家来闹。那天是圣诞节，你抱着礼物回家，听见的是家人大吵大闹。

你在车上看书，迎来一阵耻笑：“就她这样的都能考上硕士，那我们肯定能考上博士。”

终于，你们上了初中，班级按成绩排序，家长们找到了衡量好坏的尺子。

第一年，你听他们炫耀和自己差不多的成绩，低下头默默看书。

半年后，你的成绩出现在学校榜单上。你从他们面前经过，已经能察觉他们的眼神的不同。

他们问：“级部29是你吗？”

你默默地看着他们，用如上帝一般审视而冰冷的目光。他们的脸上尽是复杂，复杂又畏惧——人永远会对强权畏惧，因此在学校，你拿着级部前三十的成绩，没人敢欺负你。

你知道他们是忘记了那些耻笑、忘了被冤杀的小鸡仔，才会这么天真地找你搭话。或许是他们心胸“大”，而你是个记仇的小人，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反攻回去？嘲讽他们？那太无聊了，你也可以变得“大度”一点。

你单纯地眨眨眼，“是呀，这次运气好。”

然后迎着他们惊诧而复杂的神色，阳光开朗、天真善良地说一句：“加油哦，你们一定也能考到这个成绩的。”

没必要用曾经的方法，用冷嘲热讽、或者直接动手来报复他们。因为那些最直白且不入流的方法，他们的家长替你用了。

“你看隔壁的xxx能考那么好，你还没人家一半努力，谁给你的胆子去谈恋爱的？”

你成了隔壁家的孩子，听一墙之隔的屋内传来打骂的声音，微笑着将满分试卷翻了页。

是的，你赢了。从初中到高中，这一分水岭将会更明显。你成了他们望尘莫及的人，他们成了棋局中被淘汰的棋子。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每次意外相遇时，如施舍般安慰着他们：“加油哦，你们一定也能考到这个成绩的。”

（4）

而你经历的事情不止这一个。

上帝偏心，你拿到了最老实的嘴和最小的心眼，虽然后来你知道，嘴笨并没有过错，只是人们惯会拜高踩低，欺负老实人。

那年你七岁，古筝二级，兴冲冲地参加老师举办的小型演出。

你的节目很简单，是跟着弹奏《茉莉花》。

很快有两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发现了你。她们说没见过你，问你几级，你说二级。

她们哈哈大笑：“这里居然有个才二级的！你们快来看，二级能弹什么曲子啊！”

你屈辱得哭了，由于哭花了妆，还挨了母亲的打。你不敢问她们是谁，但记住了她们的模样，也记住了她们弹的曲目，古筝六级，《丰收锣鼓》，听说她们已经学了四年。

两年后的古筝八级考场，你们相遇了。

她们很惊讶，“你是我们学校的吗，古筝八级？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啊，又把你忘了。或者说，还是怪自己一样的小气。

你微笑着说：“是呀，不过我认识你们，你们可有名了呢。”

在两年前羞辱自己的时候。

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的时候。

她们当然没听出话语里面的刺，兴高采烈地与你做了朋友。你很乐意地接受了，但你知道不可能——你的灵魂飘在上空，静静地微笑——没必要惦记着她们了。用两年就能超过这人，着实少了点趣味。

（5）

你觉得自己不是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

但从小时候和病魔一次又一次的抗争开始，弱肉强食的规律就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你得过支气管炎，肺炎，大大小小无数的疾病，严重时甚至差点要了命。和生死相比，人心博弈的这盘局，少了些赌注，却也足够精彩。

因为迄今为止，赢得一直是你。

你想到了高一住宿的时候，舍长是个骄横的人。

你热爱数学物理，很想与人为善，但她总是往你的痛处踩。

一次考试，你哭着回来了。她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我数学选择题错了六个，物理考了六十分。”

她哈哈大笑：“我只错了两个！”

你有一些不服气，但还是压下情绪，耐心地想求个解，得到的却是：“这题不难啊，我轻轻松松就做出来了，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

你被炫耀了一脸，除了听她吹嘘自己的厉害，毫无收获。你想起她刚入学时成绩还不如你，眼角有不甘心的眼泪。

你拼尽了所有去学习理科，可急功近利的人从来不能成功。在你最失意的时候，她总是意气风发地回来，炫耀着自己的成绩。

嫉妒，或者更关键的，是不服。成绩曾经是你自救的稻草，如今却被他人踩在脚下。你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宿舍，在文理分科时，冰冷地割舍掉自己“最热爱”的理科，学了文。

那时你知道，任何无法取得成绩的热爱都是没用的。你冰冷地学习自己不喜欢的内容，喜不喜欢不重要，至少你能考高分；至少在那年高考，你回头去看，发现曾经的宿舍长只去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学校。

你微笑着问：“考得怎么样呀？”

对方没有回复，留你淡笑着离开，剔除那颗原本属于棋盘的棋子。

（6）

Ni，Te，Fi，Se，这是INTJ的四大核心功能。

Ni意味着超强的直觉力，能使人在抽身出当下的世界，对身边的人和事进行预判。

Te意味着目标，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

上述阐述，我说明了自己有多表里不一和小肚鸡肠，也说明了自己疯狂慕强的根源。

阿德勒在《洞察人性》中说，人在孩童时期的两种经历会决定他们形成两种不一样的人。一种发现哭闹无用后，会极度向往权力；另一种则会用自己的哭声换取大人的爱。

INTJ的童年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爱，也没有在付出爱时得到认可。当你的情绪被现实打击得粉碎，又能有多少Fe（向外散发的情绪价值）可以给身边的人呢。

初中时，你还是个乐于助人的孩子。

你在跑八百米时，扯过一个跑不动的同学的手，最后双双过线。

她很感激你，你非常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谁知母亲愤怒地甩掉筷子，“谁让你去拉别人的！你自己过不了线怎么办！”

你说：“我觉得我没做错。”

“万一别人拖住你不放手呢？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这样的就是傻！”

你和母亲激烈地吵了起来，因为青春期，又或者因为在你孤立无援的童年，没有人站出来帮你。

你固执地叛逆，企图用自己得到的权力帮助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人。

你发现了班里的一位女生。

她长得很干净好看，可是她嘴笨，班里最坏的男孩子想方设法欺负她。你是班委，是所有孩子不敢招惹的对象，你把书“啪”地甩在桌子上，冷眼坐在女生前面，坏孩子们得到了短暂的消停。

女生很感激你，带你去看了看她的家。那是市中心毫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落足的地方不过几平米，你非常感慨地告诉她：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你足够强大，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你还说，自己想写一本关于她的书。那时的你不知道这叫做校园霸凌，只觉得她身上有自己的影子。

不久后，你发现这句话毫无用处。

她不相信自己可以靠强大改变命运，她拼命展现自己的柔弱和可怜，承认骨子里的低微，承认自己就是应该被责骂的那一个。她需要你，只是需要被呵护的情绪而已。

可是情绪能有什么用？

你不再帮她，砍去自己为数不多的Fe，继续带着面具地活着。

（7）

你忽然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棋局被分成了白棋和黑棋，世间的人也被分成了黑白两派。一派和自己一样慕强，不择手段，却因“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看不到尽头；另一派深陷泥沼却自救不得。

每个人都活得像棋，要么争自己的局，要么成为别人局上的桥梁。他们的灵魂被束缚在棋子之中，即便能高瞻远瞩地俯视，你也只是棋子。

你乐此不疲地回击贬低自己的人，短暂的爽感之后，是长久的虚无。

所有的棋子都会离开这个棋局，你也不例外。

即便你能飘出棋局之外，又意味着什么呢？

但好在，你并没有陷入虚无主义。你于某一日忽然醒悟，这盘棋的精妙或许在于某一颗棋子，可更重要的，是整个棋局。

终于，你在理想主义的狂热中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地。你要掌控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棋，而是整个棋局。

为数不多的Fe告诉你，还有很多人和当年的你一样，他们的后代还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很多人或许想和你一样翻盘，可是他们没有学习的资格，甚至没有公平竞争的权利。

穷尽数十年寿命却只为了自己，不值得。

你要为他们而赢。

有资格掌控棋局的，从来都是处于最顶层的少数人，于是你来了。你察觉出了快感，一开始以为是为了自己，后来以为是为了别人，但最后发现都不是。

你对抗的不是自己，不是别人，是每个人都被当做棋子的虚无，是一颗棋子反抗自己身份的荒诞。

如何让一颗棋子证明自己不是棋子？

此路不通。可你说：这世界上不存在绝路。不走到最后，不拆毁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砖墙，你怎么知道这是一条绝路？

你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8）

现在你找到了自己的路。

可你也迷失掉了自己的情绪。

心理老师说，正常人的情绪像钟摆，需要蓬勃的生命力，你的像是一潭死水。

你对除了理想之外的一切都不抱有热情，任何事情都可以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可以用玩笑或者揶揄掩饰。他说，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文学创作。你说：是吗？他说，你喜欢加缪，但加缪的思想是模仿不出来的。你说：Ok,fine。

因为你从未想过去模仿某人，那太没有挑战性。你只是在描写自己身为棋子的经历，时而冰冷到不近人情，时而狂热地投身火海，希望顷刻的光辉能够照亮某一片黑暗。

你是隔着玻璃看世界的人，会折下春天的玫瑰，戴着笑嘻嘻的面具，送给某个正在伤心的小护士或小蝴蝶。

你在虚实交替中游走，清醒自持，也会在某夜忽然赴入棋局，疯狂地在朋友圈中唱歌，和自己的朋友满嘴跑火车地发土味情话。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跑步了，因为我属性中有很多的se。”

“你到底看了什么东西，怎么满脑子都是色色。”

“INTJ的四大功能：Ni，Te，Fi，Se，我说的是这个色色。”

看她们哈哈大笑之后，你或许也笑了，或许只是缄默地隔着屏幕，喝掉手边的伏特加。

“你的MBTI是什么？”

“INTJ。”

“什么？？你居然不是E人？！”

“[狗头]你觉得呢？”

“我以为你和我是一路人哎，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哈哈哈，这么说也没错。”

拿Fe做一个面具，倒也不错。

（9）

爱很伟大。那是我永远无法抛弃利益去理解，却永远向往其无私性的事情。

人的生活是矛盾而荒诞的，爱也是。

希望下次拿着玫瑰的时候，能隔着玻璃，触碰到那些缺失多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