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洲曲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四月的长安还有些凉，水阁四周的纱窗却高高支起，风携荷香过窗沿，吹动碧纱帘幕下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

歌姬身上的衣衫不比碧纱厚重多少，但她此刻却丝毫不觉得冷，微微松弛着身子，透过一重一重的纱幔望向水阁内，主人席位与其余位置都是空着的。

阎家在长安城也有自己豢养的歌姬，她们多没有见过自己真正的主子——这座阎家宅院的大老板阎铁珊，歌姬没想到此次被选中来的人竟会是自己，她向来不爱争抢，管事们也都不太喜欢她，今日却有幸有机会见到许多尊贵的客人…

“陆公子、上官小姐、花公子，请上座。”

低沉有力的声音打断了歌姬的神思，她条件反射般地直起身子，指尖也搭在了琴弦上，眼神却又落向帘幕之外。

三男二女，深青色衣衫的是今日见过的，阎家大总管霍天青，也是刚刚那道熟悉声音的主人，他将一位浅紫色长衫的公子引到右下首，并道：“陆公子本该坐左上首，但今日大老板还邀了一位老友，也是江湖前辈，只能委屈陆公子了。”

似乎是个十分尊贵的人，歌姬看不清他的样子，又想到自己在乐馆所见的贵客，不由担心起大总管来。

那陆公子却不恼，只笑道：“前辈自当为尊，却不知阎老板与霍总管这般看重我陆小凤。”

霍天青道：“陆公子江湖之名谁人不知，理该上座。”

歌姬困于乐馆与别院，从未听过陆小凤的名字，但让诸位管事战战兢兢的大总管都这么说，定然是个非凡的人物，歌姬心中的紧张又聚了回来，她压着眼睑，余光见到那位叫陆小凤的公子并未落座。

大总管声音依旧温和，他侧身看向一位女子，道：“大老板千叮万嘱，上官小姐金枝玉叶，请坐左二位，由我陪坐下位。”

难道这位上官小姐是位公主？可国姓分明是李…歌姬有些疑惑，又屏着气细细看去，女子大半身形都被大总管遮住，歌姬看不清楚，只是哪怕是这样，也遮不住她身上华丽而繁复的衣饰。

符合歌姬认知中公主的模样。

忽有一道粗犷声音入耳，道：“大总管，我将苏先生请来了。”

歌姬皱了皱眉，她听过这个声音，对于管事们的讨好，这个人乐享其中，而当大总管出现，他的语调又立马变得与那些管事们别无有二致。

那位苏先生倒是个好性子的人，全盘接下来马行空话里推卸的责任，“在下来晚了，请诸位勿怪。”

霍天青自然不会怪罪，只道二人是陪客，便吩咐二人各自落座，马行空坐在了左侧末位，苏先生听着声音年轻，却坐在了右侧第三位，竟比马行空更前。

歌姬更生几分好奇，但大总管没有介绍，她自然无法知晓那位苏先生是谁，心中不由生了几分遗憾。

但这遗憾太浅，尚且敌不过她对这些宾客的好奇。她见大总管已将视线转向那一直不说话的银白色长衫的男子，顺着看去，这位公子的位置在右次位，那个叫陆小凤的人旁边。

座次已定，可这位公子却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接受安排，温声道：“向来听闻霍总管见多识广，七童也想认识一番，不知上官小姐可介意与我换个位置？”

歌姬一时想不起方才霍总管叫他什么，只觉得七童这个名字十分有趣，和他温文尔雅的气质相较起来更是有趣了。

他的态度这么好，又有谁会拒绝呢？

歌姬果见那位上官姑娘微微颔首，而后是那位年轻的苏先生的声音，“既如此，便由在下替霍总管，为上官小姐作陪了。”

大总管也笑着指着右下次位道：“上官小姐，请。”

那上官小姐也不言，只颔首，一举一动倒真是金尊玉贵——在歌姬的印象中，贵人都像是最昂贵的摆件，能少动少言必是不动不言，都由下人去说。

歌姬见了许多富贵公子，可金枝玉叶还是第一次见，她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总算看到了那位上官小姐的样子——也算不得是看到样子，毕竟有叠叠的帘幕，歌姬并不能看清楚这些人的相貌，可她却忽然一怔。

当被大总管遮住大半时，最先注意到的一定是这位上官小姐繁复华丽的衣裙，与夜明珠的光交相辉映的金银玉饰。

而当众人散开，终于得以一看究竟时，最吸引人的却是她朦胧悠远的气质，甚至不会注意到那些珠宝环翠。

歌姬视线微移，刚好见平静无波的水池中印着月的倒影。

一样地温柔而遥远。

大总管示意起乐的击掌声响起，歌姬只得收回目光，指尖滑动，抚琴吟唱，心神沉浸在琴乐之前的最后一眼，是另一个女子。

站在上官小姐身后，垂着头，温顺地像一道影子。

明烛暗语，人心浮动。

“鄙人苏少卿，中举后蒙阎老板看中，来此做个西席。”

苏少卿一落座，便先补上了霍天青忘记的介绍，除了霍天青与马行空，其他人他都是第一次见，只不过唯有这位上官小姐是第一次听说，他十分好奇，这比明珠还要耀眼的美貌怎么会在江湖籍籍无名？只是这位上官小姐周身气质总让人觉得，如果这番话问出，就是一种冒犯。

苏少卿犹豫着没有问，霍天青倒说了话，低沉有力的声音带着歉意，道：“是在下失误，竟忘了介绍，苏先生学富五车，阎老板十分看重敬佩，也特请他来做今日陪客。”他说完，又抬手指向左侧末位，道：“这位是今日另一位陪客，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

马行空忙拱手作揖，目光却是朝着霍天青，道：“大总管客气，灵犀一指陆小凤与江南花家花满楼名冠江湖，在下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劳大总管记挂，今日得见两位英雄人物，实在荣幸！”

马行空的嗓门很大，可他却压着嗓子，连带着脊背一同弯着，几乎要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花满楼的眉头微皱，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久，手上功夫也不错，一个凭自己本事打出一片天地的武林豪杰，本不该有这种态度。

苏少卿道：“不知上官姑娘可也是武林中人？”

他问得坦荡，也不令人讨厌。

但回答他的既不是那位上官小姐，也不是霍天青，更不是陆小凤或者花满楼。

“这是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但一手飞凤针也完全不逊于武林高手。”

一人大笑着走进来，笑声又尖又细，皮肤也细得像处女一样，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挂在圆盘似的脸上，众人望去，马行空已站起来，赔笑道：“大老板你好！”

阎铁珊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忽又大笑着，说道：“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我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阎老板也还是老样子，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山西口音怎么完全变成长安口音了？”

阎铁珊大笑道：“你既然来了，难道不知道缘由！”

陆小凤也笑道：“你既然邀请我们来了，难道不知道这位是上官飞燕，而不是上官丹凤！”

阎铁珊脸色沉下去，他大声道：“霍天青！我本想责备你怎么让丹凤公主坐右位，现在却是要问你怎么邀请了不想干的人！”

琴乍停，声兀断，方才热络的场面已经冷地可以结成乌云。

霍天青苦笑道：“大老板，我未见过两位上官小姐，帖子既写了丹凤公主，不知怎么来的却不是她。”

这是针对上官飞燕的，**裸的羞辱。

马行空已完全闭上嘴，仿佛终于在此刻悟了名姓中的空，苏少卿面上不悦，却是对着阎铁珊，这实在不像一个普通西席的态度。

花满楼往日温和的笑意消失一空。

陆小凤也冷着脸，道：“阎老板是何意思？”

阎铁珊面又一变，道：“陆公子实不知，这位上官飞燕心狠手辣，与她那爷爷一样狼心狗肺，如此歹毒之人怎配与我们同坐一席！”

豊朝以左为尊，本以为让上官飞燕坐在左二位是金鹏旧臣对本朝遗族最后的尊重，却不想是个闹剧，被一个叛臣称作狼心狗肺，上官飞燕说过的那些自怨自艾的话竟在这样的情景下，让人多了几分信服。

歌姬只恨不得自己化作空气，好逃离这肃杀的局面，她看向那位上官小姐，觉得这位小姐大概是难堪、难过、难受，不愿在此多呆的，否则，怎么会不发一言？

不发一言的“上官小姐”实是赵瑟瑟，那位侍女才是真正的上官飞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们到底还是答应了上官飞燕的计划，这是当时已知的最好的办法。

上官飞燕让她入局，她便入局，一夜间做出的局总好过让她们警戒又生变故来的好。

所以从一开始到现在，赵瑟瑟几乎全部的精力都在观察上官飞燕，她还是那副易容而成的平平无奇的模样，从眼神连带着眼角新点的小痣都写着无害与无辜，平静如一尊石像。

神情又是那样自然而恭敬，熟悉的低眉顺首，一如后宫中被驯化已久的众多宫人…熟悉地令人恍惚而不真实。

上官丹凤意有所指的上官飞燕、花满楼心中的上官飞燕、龙华寺中幽幽的歌声、茶楼中的上官飞燕，还有现在…

真正的上官飞燕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算裹着厚重的宫装，冷风还是因这些念头从心里掀起一阵寒意，只有僵直的指尖反倒升起了暖意，正如怀疑堆积，脑海中反倒萦绕起与陆小凤的谈话，那句上官飞燕或许也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的话。

特别是阎铁珊入场，说出丹凤公主，导出一场戏，连赵瑟瑟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怒意，当事人上官飞燕还是那样平静，不发一言。

赵瑟瑟不得不开口，以便于让这场戏继续下去，她冷冷道：“唯一留下守着王族的是狼心狗肺，监守自盗的叛国之臣反倒是忠贞不渝？何况您叛国时，我不过垂髫稚子，有劳大总管时时挂念，竟能知我心狠手辣。”

阎铁珊到底知道多少，他若是因为上官飞燕杀上官丹凤的事情，就不可能不知哥哥和上官丹凤已经离开的事情，如果知道，那他所做就纯粹为了恶心上官飞燕？

可若是他不知道上官飞燕杀上官丹凤的事情，此刻又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叛臣身份，并对上官飞燕一脉极度厌恶，便是真情流露？

按常理被叛臣厌恶的往往是忠臣…

阎铁珊尖细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牙尖嘴利，但比小时候还要不要脸，那财富是老金鹏王为防你爷爷特意交到我们手上的，没想到你爷爷安分了，你却胆敢谋杀公主！”

众人皆惊，尤其是霍天青，冷汗几乎瞬间湿了衣襟，他的眼神极快地从真正的上官飞燕身上闪过，而上官飞燕终于有些气息不稳的模样，猛地抬起头，又僵直着，目光直直看着阎铁珊。

阎铁珊目泛凶光，阴测测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既然你不会管，我就替你管一管！”

1.赵瑟瑟的加入导致变故（一部分是写明了的，一部分是暗线就不剧透了），上官飞燕她们的计划已经和陆小凤原著不一样啦，其他的角色也都因变化而产生连锁反应，比如阎铁珊原著里还是在假装自己不是太监，有意装作山西口音，而这里他已经不装了。

2.本章几个人的话有部分选自原著。

3.再次感谢小天使小可爱们的收藏评论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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