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花田,很昏暗的月光。
没有一点微风,这样闷热的天气,即便妖怪也懒得出来活动。花田周遭更是寂寥无声,唯有按时节开放的向日葵沉默伫立,在黑夜中甚至看不出往日澄黄鲜活的色彩。
花丛中有轻微窸窣响动,波浪般远远荡开了一条细痕,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其中有一个慌张窜动的身影,并不是夜间活动的野生动物,却发出像要把肺部燃烧殆尽般的剧烈喘息。敞开的衣襟中露出瘦削肋骨,像是残喘破旧的风箱,随着奔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头发散乱肮脏,脸上血迹泥土混作一团,甚至看不清相貌,即便被花草割伤也不曾停下。光着脚,脚踝上套着镣铐,深深浅浅地在花丛中穿行,不时惊恐地回头,唯恐有追兵似的。显然,这是一位逃犯。
他跑着跑着,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周遭的景色变得十分陌生,可是那与往日并无二致的月亮又提醒他此处只是普通的花田而已,即便有看管者,此时也该正在睡梦中。不知何时,那对他穷追不舍、喊打喊杀的宪兵队却已失去了踪影。
他隐匿于一株高大的向日葵后,屏息凝神了半晌,大气都不敢出,确认再无异样,慢慢探出头四处张望。
逃跑时,他不曾规划过具体路线,却也是往素日熟知的地方跑,而此处花田他毫无印象,更遑论找到回家的路了,看来他是慌乱之中跑错了方向,光是应付追兵就够精疲力尽,一时迷了路也是正常不过的。
总之,他暂时安全了。
他长叹一口气,跌坐在泥地上,抬头望着夜空,想凭借星星的位置辨认自己身处何处,奈何云雾太重,夜色苍茫沉霭,实在看不清楚。放松下来之后,他腹中燃起饥火,这才想起已有两天没吃过饭了。正好身边就是数不尽的葵花,他随意摘下一把葵花籽,草草剥了壳就塞进嘴里,也顾不上味道如何,只求能苟延残喘下去,至少要支撑到天亮。
捉拿他的宪兵队一定会在他家里设下埋伏,一旦被发现踪迹,又不知道这逃亡何时是个头了,应该趁现在多吃点才是,思及至此,他狼吞虎咽起来,又摘了大把的葵花籽装进衣兜里,心里对花田主人道了声歉。
嗫嚅着吞下葵花籽,他的口中却索然无味。想到从含冤入狱到鼓起勇气越狱的艰辛过程,他的眼睛涌上泪珠来,剥壳的手微微颤抖,更不知家中垂死病危的妹妹状况如何,那是他越狱的主要原因。
“唉……”
忽地,他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透过喧躁的重重蝉鸣,准确地飘进了他的耳膜。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
他紧张得一下子跳起来,葵花籽零落了一地,以为被发现了行迹。不过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是宪兵队,至少也该有提灯的灯光和搜寻的吆喝声才是,而他四周除了葵花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以为是自己因为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产生了幻听,或者是把风声听成了叹息。
可是这闷热的夏夜哪来的风呢?
他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倒是无所谓幻听了,毕竟孑然一身、流落天涯之人只需要最低限度的活命条件就行,如果真发了疯,说不定还能活得轻松些。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哥哥……”
这次没有听错,那个缥缈的女声再一次出现了,轻飘飘的没有实感,简直像穿透他的脑髓一样。他感觉不是自己的耳朵听见了,而是更玄妙的情况,那声音似乎是直接出现在他脑海里的。
自己果然多少有点疯了吧。他想道。
只要能活下去见到妹妹,怎样都好。
他同时也发现,这熟悉的声音正是他忧心挂念的妹妹。
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怀着困惑的心情,他重新站起来,迈着沉重酸疼的躯干,一步步朝着声音来源蹒跚而去。
她也在断断续续地呼唤着:
“哥哥……”
没错,这就是她的声音,柔弱悲伤,如泣如诉,低回婉转在他的身边,他便如着了魔一般,脑中只剩下了那个声音。
他一路拨开花丛,到了一个稍微平坦的小空地,声音似乎就在这附近,他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但是这里的萤火虫比别处都要密集许多,纷纷绕绕地飞在周围,微弱的光芒显得此地更像是一场幻梦。
他的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声音该不会是从花里传出的吧。
他仔细观察起这些向日葵,它们被照料得很好,饱满丰硕,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奇特之处。他侧过身子,把耳朵静静依附在花的表面。
“唉……”
是一缕叹息。
他挨个听了一圈,这些花竟然都在叹息,而且声音各不相同,唯一一致的就是它们都在对他哀叹。
终于听到最后一朵稍小的葵花时,他找到了妹妹的声音。
“哥哥……”
“妹妹!是你吗?!”他激动地呼唤道。
葵花喊了他的名字,大颗大颗的泪珠自他的脸颊上滚落,他跪在花旁,双手捂面。
“快走……”
他抹了抹泪,茫然地抬起头来,还没恢复视野,就被一阵劲风掠了出去,说是风,倒不如说是刀子,他忍不住痛得哀嚎出声,被抛到半空中又重重落下,他感受到了好几根骨头断裂的脆响,喉中一甜,顿时喷出一大口鲜血,使得他本来就脏的衣服又流下了一道道新鲜的血迹。眼前一片昏花,和他当时被严刑逼供时的刑罚一样的疼痛。
他还活着吗?他不知道。
想要再与妹妹的声音说话的强烈愿望,使他没有就这样倒伏在地上,他勉力地尝试着缓慢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靴子,它的主人正迈着不疾不徐的优雅步伐走来,纤细的小腿曲线优美,明明无风,朱红色格裙的裙摆却随着气场微微扇动,上身是同样的格纹马甲,里面配着一件灯笼袖白衬衫,换作平时,他一定会猜测这是个怎样的女郎,不过此刻他已经连思考的余裕都不剩,维持清醒已经是竭尽全力。
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却打着一把华丽的长柄洋伞。
脖颈到下颌的线条就像残月一样美丽,五官端正,看不出年纪。那一头奇异的碧绿短发与殷红的、闪烁着血色的眼瞳不怒自威,令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逆着月光悄然而立,勾勒出一个仿佛来自深渊的身影,半张脸被阴影所遮盖,加之视线模糊,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这可能是花田的主人吧,不过他更愿意相信这是死神。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手。
他此刻有种她会彻底杀了他的强烈预感——
求生意志令他生出力气,他像条在地上蠕动的虫子一样爬过去,跪伏在她脚边,半带哭腔道:“请大人饶小人一命吧!无意中冲撞大人的花田,本该扭送到官府,小人也绝无怨言……至少!至少最后再让小人与妹妹说一次话……”他指着那株稚嫩的葵花,“说起来您也许不信,那花里……不,这些花里都有声音。小人绝对没有撒谎!”
女郎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知道有戏了,立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继续哭道:“小人命苦,家里人就剩这么一个妹妹。小人世世代代为贵族大公的御用花匠,不料新上任的大公垂涎舍妹美色,要纳她为小妾,小人不肯,他便处处刁难,先是让小人丢了生计,再是强取豪夺,对我兄妹二人百般折磨,小人更是含冤被打入大牢,狱中听闻舍妹性情刚烈,不堪折辱便寻了短见,小人实在担心不过,就想法子逃了出来。路上被宪兵队追赶,误闯进了大人的花田,还请大人千万恕罪,小人愿意为您做牛做马,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他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求大人高抬贵手!求大人高抬贵手!”
女郎沉默着,最终还是缓缓把手抬起。
他心一横,干脆抱上了她的大腿,霎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滑入了他的鼻间,他这时才恍恍惚惚地明白妹妹要他“快走”是何意。
女郎嫌恶地把他一脚踢开,他的身子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又飞出一段距离,这次他是真的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她撑着伞一转身,留给他一个盛放花朵的伞面。
“不是你要我高抬贵手么?”
喑哑的,嗤笑的声音,这之中含了某种有毒却艳丽的花一样致命的音色,会把人听醉,沉溺在这陈年的喉嗓间。
就一句,青年逃犯原本迷糊的神志堕入了这夜色浓雾中去。
“稀罕稀罕,身为四季的鲜花之主,竟然留下了一个破坏花田的小老鼠。”
那些萤火虫的光点渐渐汇合,凝聚出一个人形,是个略像假小子的短发女孩,披着件蝉翼形状的披风,头上的两根触角表明她并非人类。
“看来是个误入这里的外界人呢,要不要我把这家伙送走?”萤火虫的妖精围着这半死不活的人类飞了一圈。
“不必,这家伙已经是我的花肥了。”被称作鲜花之主的女郎冷冷道。
妖精长长的指甲刮过他骨瘦如柴的臂膀,嘻嘻笑道:“做花肥还嫌太贫了些,不如养养肥吧?”
“你那么喜欢,就交给你了,别玩死了就行。”
“呜哇——好可怕。”小妖精吐了吐舌头,“不过这家伙居然能听到花的声音,还是御用花匠,兴许可以替您照料花田……”
鲜花之主神色一凛,妖精立刻闭上了嘴,飘浮在半空中,目送她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