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花灯应如昼
“想当年,上上上——上次南北大比,‘不器剑’仍还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剑客,到我这小店打尖留宿,寻常打扮,看着并无甚稀奇……可我乃何许人也?我一眼就看出这剑客定非凡人!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就这样,我用一坛二十年的梨花冻换了‘不器剑’一幅手书墨宝,这可是好东西啊,列位想要藉此从中参悟些许剑意的,可得抓紧了,只在今日,过时不候——”
那是一幅装裱好的横幅书卷,酒楼老板拿着这打开的书卷在围观众人面前展示一圈便即收拢,围观众人不满嚷道这不是故作神秘吗,写的什么都没看见呢;老板道哪里还能让你们白白看的?想要,凭本事来拿!
“那到底如何拿?”
“简单!你买一坛我的梨花冻——这可是当年夏怀品尝过的好酒——再赢下其他所有人,我便认你本事,这幅墨宝也由你拿走!”
一听到这里,夏舒立刻在袖底拉住成君的手:“我不要这个,你别去。”
“戴着面具呢,不会暴露身份的。”
“你那个九岳剑法不是很有名吗?旁人一眼便认得出来。这跟自报家门有甚区别。”
“小看我了不是?”成君一笑,“我过府冲州、各地游历,见了许多新风景,也学了许多新招式,会的本事可不止一门剑法。小夏且等着看便是,看我如何为你赢下那幅字。”顿了顿,“还有,你说的那个剑法叫九岳朝天剑。群山万仞,只此九岳朝天,再无险绝。”
说完足尖轻踏,一步跃至那酒楼老板跟前,随手抽了就近一人的腰间佩剑,道:“兄台借剑一用。”
又转头对老板道:“你这梨花冻,可比得上金城的碧桃春?”
酒楼老板嘿然一笑:“金城碧桃春?我还看不上!这位少侠,喝了我这梨花冻,管叫你忘了这世上其他所有酒!”
“好!老板敢说这样话,那不得不尝了。”
长剑一挑,酒楼老板手边成排摆着的酒坛中便飞起一坛来,剑身明明既轻且薄,那坛酒偏能稳稳立于剑尖,成君只动一动手指,酒坛一下去了封泥,瞬间酒香四溢。
“确是好酒!”他大笑,拎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衣袖随意一抹嘴角,道:“这酒我买了,诸位,谁敢与我一战?”
围观众人多的是预备前往南北大比参与比试的,被这话一激,俱都起了好胜心思,不多时便有一位带环首刀的短打汉子走上前来,刀柄缠了一截红缨,手腕翻转,刀举过顶,两脚一前一后,半蹲成马步模样,两眼微瞪,目露精光。
“反手花刀,老兄可是师承岭南海狮派?”成君倒拎长剑,脚下不丁不八随意站了,“花刀在翻腕,老兄,请了。”
短打汉子微惊,默默将刀柄上那红缨解下,塞进刀尾圆环中、又缠在腕上,道:“少侠好眼力。不知少侠家中何处?”
“天南海北,到处学学!”成君一笑,并不解释,拎剑便上,剑花只挽一半即转成斜刺横扫,腰身更以一个奇诡角度从剑身下面拧过去,剑尖从那汉子眼前轻轻扫过,又划向对方身下,一招得手当即收剑回身,众人被这招晃得无不眼花,等回过神,那短打汉子环首刀尾所缠红缨已轻飘坠地。
“承让。”
“……”短打汉子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失声惊叫道:“柳叶剑!你怎知这是、这是专门克制环首刀的——?!”
“刚好学过。”成君拎起酒坛再灌一口,还是那样笑着,对围观众人道:“谁还有不服?”
自有那不信邪的,带着家伙事上前招呼,成君如法炮制,均是对方出招后看破其师承,再使一门与之相克的招式,如此几回下来竟再无人敢撄其锋。酒楼老板也是个机敏的,看出这戴面具的剑客怕是个藏了身份的高手,江湖中有名有姓也未可知,当即和和气气地将那幅书卷双手奉上,再不摆甚噱头了。
成君也往酒楼老板手中塞了一份梨花冻的银钱,返身隐入人群,拉住夏舒的手,两人一道,汇向灯集无数赶路的游客之中了。
余下方才围观的一众江湖人等,犹还在议论那戴面具的神秘剑客,究竟师承哪方名家高门。
二人已随人群走出许久,头顶花灯辉光灼灼,夏舒看了好几眼,努力压下心中几许惴惴,仍还觉出心跳不已。
一念及此,顿时袖底狠狠掐一下成君手掌,微怒道:“真是不要命了!若被那些人瞧出你身份,我可撒腿就跑,绝不理会你死活。”
“我没用一点九岳山的武学招式……”
“万一呢?真要有那有心的,你化成灰也被认出来。”
“这怎么说法,我又没欠着谁家情债,这样恨我吗?”
“谁知道欠没欠。”
成君自知理亏,哪敢吱声,打眼一瞧路边小摊上正卖傩面面具,立时扔下几枚钱拿起一个,不由分说系在夏舒侧脸,低声哄道:“好小夏,别生气了,这事是我的错。可我也是想要尽快拿到那幅字,你看看,里面可写了什么没有?”
夏舒这怒意来得快也去得快,当即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道:“这里怎么看?都展不开。一会找个清静地方罢。”
他自己在脸上调了调面具,将那傩面盖住全部脸庞,成君没见过小术师这样,看了不由一笑。夏舒听到他笑有些恼意,问他又笑什么,成君便正色道也不是在笑,只是觉得这样你我二人就一样了,不是很有趣吗?
你说得也对。夏舒点头。如今我们一样的不能见光,本来青莲谷中客也没什么好名声。
好名声又不能当饭吃,人生一世,快活就好,管他名不名声,快意自在才真叫个逍遥!
说完成君一拽夏舒手腕,挡在前面硬是在熙攘人群中挤出一条通路来,带着夏舒穿过丛丛花灯,穿过在他们身上不断变幻着的璀璨明光,也穿过无数路人的惊叫喊骂,就这样轻快走着,旁若无人,毫无顾忌。
这样会不会也不错呢?夏舒心想。哪怕只活这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停在一座殿宇前,成君抬头看了看檐下悬的牌匾,洛城城隍庙。这里没那么多游人,借着殿内灯烛,夏舒慢慢展开那幅书卷,上面真有墨迹淋漓的四个字:大道不器。
“这是你哥哥写的罢。”
“嗯。是兄长字迹。”
“那就好。”
“‘大道不器’……倒是只在书上看过‘君子不器’。”夏舒喃喃道。“兄长这样写,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他只是写来应付那酒楼老板的。”
“兄长才不是那样的人。”夏舒瞪他一言,“兄长所写自有深意,往后我再好好参悟便是了。”
书卷被夏舒很妥帖地重新卷好,放进怀中。庙内香火幽幽飘散,他四周看了一圈,一尊金涂彩塑的神像立在大殿正中,作低眉慈悲相,座下无数烟火香烛,烛火星星点点,如海漂浮。
“我跟祂许愿,会灵验吗?”
“灵啊。你吃它一个供品,就更灵了。”成君展臂向那高高的供桌上摸了两枚供果,返身抛给夏舒一个,“你看这桃子,个大皮薄,说不定是桃州金城最好的白桃呢。”
夏舒捧着果子将信将疑:“这是供神的果子,真能吃吗?别人要说我们的罢。”
“这都什么时候了,早也供完了,剩下的果子它不吃,不是神明的恩赐是什么?所谓天授不予,反受天谴嘛。”成君眼珠子一转,忽然掀开铺在供桌上的垫布,推着夏舒就往桌下钻,自己也弯腰进去,反手归置好垫布,动作极快,等夏舒反应过来人已经跟成君挤在一处了。
“放心好了,没人看见。”成君道,“吃罢。”
夏舒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可来都来了,进进出出的似乎也不太像话,夏舒便索性将傩面一摘,闭了眼睛默默许愿。等他睁开眼,侧目去看身边那人,成君竟也摘了那半截铜面具,双手合在身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海的烛火透过供桌上那层垫布在夏舒眼前漂浮。
“你许了什么愿?”
成君阖眼笑着:“小夏呢?”
“我希望我们能顺利到达朔方原北,见到兄长。”
“你知不知道其实许愿这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夏舒一怒:“那你早不说。”
“好好,怨我。”成君当即告饶,“那我也告诉你我的愿望,不灵就一起不灵罢。”
“……所以是什么。”
“我盼你往后再也没有为谁搏命的时候,尤其是为了我。最好是喜乐安平,顺遂一生,而不是跟着我腥风血雨。”
“你怎知与你一道就定是腥风血雨?”夏舒哼了一声,“我倒觉得不是如此。”
“哦?那你觉得,与我一道该是何形容?”
“……”
夏舒说不出口。他拿起半截铜面具,想了想又放下,捡起自己那个傩面的面具按回成君脸上,道:“别说废话了,仔细你的脸。被人看见你就等着挨打罢。”
心里却想,与成君一道,便是千万人前来打杀,那也没什么说的。
他已决定好了,要与这人一路同行。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再不必说的了。
而在他们头顶,那巨大的神像慈悲低眉,无声静默,俯瞰人间众生,亦是无悲无喜,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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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花灯应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