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蛊仙镇苗疆
若成君此时再想不起面前这名少年的来历就太对不起他四处游历的那些年了。
那时他坐困玄心境良久,为求一线机缘,远赴西南苗疆,试图寻得一些化外妙法。苗寨七十二山、三十六侗,云深雾重,瘴霾丛生,他喝过迎客的酒,挨过疑惧的鞭,拨开层层藤蔓枝条,终是踏足群山深处,一探侗寨风物。
苗寨远中原,少与外族来往,言语上难免有所不及,他一个身强体壮还操着汉话的武者更是容易引起猜疑,某日也不知话里哪句犯了忌讳,几息之间已被两位蛊师扭送至一座深邃高大的竹楼前——苗寨竹楼少有这般高巍奇诡的,他被强行压制在竹楼前的草地上,脸朝下跪着,瞧不见里头的形容,只能听见一阵清亮笛声响起,紧接着就被送进楼内,大门一关,一片漆黑。
有烛火无风自亮,幽幽明灭。他沿着脚下唯一的一条漫长廊道行走,不知不觉间却是已出竹楼,回首遥望,身后那处实则并不能算一栋独立小楼,青竹依山而架,内有乾坤,实则是山腹前一道漂亮门楼。内里连着这道长廊,走出山腹廊道,群山之间是一座古怪祭坛,上供蛇、蝎、蜈蚣、壁虎、蟾蜍共五种毒物的雕塑,栩栩如生,令人观之生畏。
来都来了,不近前细看岂不可惜。成君心下拿定了主意,壮着胆子前走两步,祭坛周围的塑像固然生动,都不及正中供着的那尊童子像来得逼真。日光斜斜下照,那童子像塑成了个盘膝而坐的模样,外面披一身苗寨盛装,五色着锦、银线入绣,精致闪亮的银饰叮铃咣当戴了满头满身,看着就累得慌——这当然是成君心中臆测,童子被塑得面无表情满目冷淡,也是,有这身银打的重担,大罗金仙来了也乐不出。
银饰太亮,远远望着根本辨不清那造像的面目,只觉光芒之下无限的神圣,让人想纳头便拜。苗疆不敬佛、不信鬼,只拜他们自己的神祇,成君望着那尊威严肃穆的造像,心想难道这供的便是他们那个生来即有大神通的“蛊神”?步随意动已然近前,正要伸手摸上一摸,塑像忽然眨了眨眼。
——活、活了?!
成君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原地栽倒。他下意识就要拔剑,一摸身侧才想起川海剑已被那些个苗寨大汉们卸了去,如今的他手无寸铁,只得拼些拳脚功夫了。
“见到本神,为何不跪?”
“……”成君瞪大了眼,“你会说汉话啊。”
离得这般近,他终于发现那童子面庞秀丽,几可说雌雄莫辨,而目光灵动,一对瞳眸如琉璃熔铸,回转之间水色四溢,绝无可能是甚木雕泥塑。只是为那身银饰盛装所累,手脚约束不能稍动,便似个瓷烧偶像,没有生气。
“寨子里都说苗语,好不容易碰上个会说汉话的,却是个山里睡着的小神仙。”他笑着,“小神仙,我不信你,所以不跪。”
“苗寨七十二山、三十六侗,没有不信本神的。”
“我非边民,为何要信?”
童子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成君,忽一抬手,手中赫然一枚短小竹笛——召蛊的虫笛,成君认得这个,适才他被蛊师们扭送进竹楼,那些人便是人手一支。
“……你先莫吹,莫吹。”
他真是怕了这竹笛了,兹要是笛音一起,转瞬间即有种种奇虫异兽倏然而至,有无剧毒暂且按下不表,单是这副恐怖形容已让人有十分胆寒。
“小神仙,我同你做桩买卖罢。”他也是真不讲究,一屁股往祭坛跟前一坐,望着身边的童子笑吟吟道:“其实……我是个来往中原与苗疆的游方商贩,兼着耳目灵敏些,也卖些奇闻轶事。想知道什么?我愿一一说与小神仙知。”
澧江再是宽阔浩渺,也没到船开不尽的程度。成君三言两语与夏舒言明前因后果,小舟一叶已近澧江北岸。
夏舒听完成君的叙述沉默了好一会。柏铃亦是不语,难以接受夏舒告诉他有关于成君的那些事,看他神情分明是不信,所谓跳崖明志,对这位西南来的“小神仙”而言实也是过于离奇。
“原来君哥不是忘了我。”柏铃几乎有点茫然似的,“他竟是死了吗?”
夏舒被那个称谓激得寒毛一竖,当即心里对成君冷笑一声:“天天就知道哄骗无知小孩。”
成君直喊冤:“这怎么说法——是他们那里风俗如此,都这样喊。你才是该喊我一声兄长,好歹我虚长你几岁……”
“现下怎么办?总不能扔下他不管罢。”夏舒动了动小臂示意成君,柏铃的手还牢牢地牵着夏舒衣摆呢。“我看他对你倒是痴心一片,多半不会乱说。要不要……?”
成君犹豫一下:“不,先别告诉他。只消说你此行亦往九岳山去,而‘我’的身体还在谷底,事情兴许还有转机。”
“怎么,怕他知道你如今成了只狗要来笑话你?”
“是你还未曾领会过蛊虫之术的可怖。”成君没忍住打个寒颤,“万一真叫他瞧出我的身份,保不齐会当场唤出甚怪豸毒虫要向你我身上爬上一爬。换你你受得了?”
“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三思啊小夏!”
夏舒照着成君教他的说了,柏铃听完神情大定,很坚决地表示他要与夏舒自此结伴,同路而去,向九岳山里探个究竟。
“我才不信君哥会因为一本什么什么破书跳崖,他一定是被坏人害了。”
夏舒在边上提醒:“是《龙渊古卷》。”
“管他什么卷,总之不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我就不会信。”
……听上去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夏舒心里暗笑,面上不显,只让柏铃的手别牵他衣摆牵得太紧,差点要将衣裳都拽散了架。
澧江沿岸有很多城,公认的江北第一城却只有一座,就是梁州首府苍溪城。倒不是澧江北域第一的繁盛辉煌,当朝国都便在陆北,区区一座沿江府城自不敢与京城争辉;而是南北沿岸这许多城里,只有苍溪城南望秀水北据九岳,扼守天堑航渡要道,南北通路不绝,无论多少风雨飘摇,俱是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令苍溪城牢牢守住江北第一城的名号经年未变,城中最多的便是驿马客栈以及各家商路中转之处,从年头热闹到年尾,往来熙攘,永不停歇。
可夏舒看到的,全不是这样。
城门大开,满城飘白。门口负责盘查的守卫之流一应俱无,只一个书吏孤零零立在门口,路上除了夏舒与柏铃,旁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怕是出事了。”成君在夏舒身边跑了一圈,地面上有很深的辙痕,且辙痕凌乱四散,看来有许多载了重物的大车曾从这座江北第一城中仓皇出逃,而眼下城中萧条至此,说明造乱的祸源并未离开。
站在城门口向里张望,能看到城里住家一应门窗紧闭,长街一片阒寂无声。拿着笔墨的书吏戴一副面巾,望向夏舒的目光满是审慎:“如今城中有疫,尔等入城所为何事?”
夏舒一愣:“有疫?”
成君也是一愣,苍溪城是通衢要地,怎的便惹上这等祸事?
柏铃听了却是眨了眨眼,道:“你们在说哪个?病疫的疫,还是虫疫的疫?”
夏舒正想问二者有何区别,那书吏已然蹦了起来,惊道:“不错,不错!城中所现正是虫疫!不知哪里的虫豸,忽地便引起这场莫名疫灾……小师傅哪里来?向哪里去?我家太守近日正四处请神,求神仙大能降些妙法息此灾病,小师傅若有心,可愿往城中走一遭,救一救这满城百姓!”
柏铃道:“请神吗?”
“正是!小师傅——不,这位大人,我们太守真也是没法子了,您行行好,施些法术……”
在柏铃继续开口前,夏舒先皱着眉头将臂一横,拦下了他。此行是为向北前往九岳山,苍溪城是要道,却并非不能绕道。要是愿意多走几天路,完全可以避开这座染了莫名虫疫的江北第一城。他从来不是个愿意多管闲事的性子,眼下手里也不缺钱,而且成君方才提醒了他最重要的一点:这本是官府该操的心,除非是这虫疫来得太骤太急,消息还没从朝廷传回苍溪城,那更加证明此地凶险,不是他们该伸手的事。
“朝廷竟不管你们吗?”夏舒道。
“听说上头已派了御医和户部的几位大人来……”书吏苦着张脸,“这疫来得太急,京城距此山高路远,恐怕……”
“先前可有秘术师前来?”
“这倒不曾听说。”
“你们太守如今已请了哪几路神了?”
“好像有两位闾山的……还有说是灵宝的、扶乩的,还有——”
“这些都是神吗?没听说过。”柏铃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请我不就好了?”
“……”
夏舒真有点无奈了。这苍溪城中事多半暗藏玄机,先前云烟城里他已因祝家女之事惹出一身官司,想着此后再遇则避,如今可好,有了柏铃这位“小神仙”,上赶着凑这热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