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阵轻颤,槐树枝上的积雪成块成块地砸在头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张海滢的手笔。
张海渔跳下树,侧脚踢起一块积雪砸向罪魁祸首,结果同往常一样。
“你到底好了没有?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拿不到了!”张海滢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天光微亮,院子里雾气蒙蒙,远处几间的屋子亮起灯,吊在树上的黑色包裹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走了!还看什么看,又不是看不到了!”早就等在门边的张海滢急不可耐,似乎下一秒就要撇下她离开,“还有那个小屁孩,我看他不会来了,你省省吧!”
“你小时候可不比他,还有,你剩下的那些宝贝我替你送人了,你也省省心吧,别老是惦记。”
“送人了?我剩下的那么多你都送了?!”
“对,就天天跟你打架的那个。”
“张海渔我杀了你!——”
一声高亢的尖叫,唤醒了廖无生气的寂静院落。
真正踏上砖石大街时,日头已近正午。旁边酒楼饭店充斥着交谈、喊话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声。路上车马穿行不息,算得上是熙来攘往。
张海渔先行一步南下,寻找此次放野的目标,而张海滢则择西南而下,赶往湘北一带。如果是两人搭档,山西洛阳和周边一带的古墓倒是可以一探,但是如今只有一个人,还是不要冒险。
师父似乎不愿意看到他们路上有过多的交流,甚至言明要他们单独行动,前几日张海阳正是因此来找她们商议,最后“不欢而散”。
虽然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两人还是提早做了准备,所以此刻南下的其实是张海滢,赶赴湘北的则是张海渔。
外人都是凭借截然不同的性格区分两人,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对方最真实的模样,这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
张海渔穿越湖湘界线进入湘北地界时已至夏末秋初。一路上碰到的古墓,几乎都被盗掘一空,尤其是月前张海渔经过河南时看到的景象,虽还不至于出现易子而食,但街边多得是乞丐饥民。
人都要饿死了,自然不管什么祖宗忌讳,哪里有古墓,哪里就有人盗掘,有时一座晚明的官员墓甚至能养活一村人。
这些人根本不懂怎么进入古墓,只知道往下挖,一铲下去碎的碎断的断,犹如蝗虫过境,最后能换粮食的只有那么几件。
外行人的盗掘让内行的嗅到了危机感,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座古墓至少能迎来三四拨人的“光顾”。
张海滢看见了怕是要气上几天才肯罢休。每到一座空墓,她耳边甚至能听到张海滢的叫骂声。
日头几乎看不见时,张海渔进了长沙城,鼻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臭豆腐辣子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难以言喻,却满是人间烟火气。
夏末的长沙街道充斥着燥热,货郎们流着汗沿街叫卖,来往的人急急地寻一个小摊馆子以慰藉寂寞的腹胃,华灯高悬,近的能看到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远的能听见戏院伶人咿咿呀呀唱着小曲。
张海渔深吸了口气,分辨了其中各种气味,将自己融入其中。她往前面走了一段,最后选了搭在巷口的摊子坐下。
相比之下这里没有主街上那么热闹,往巷子里望上一眼还能看到几个躺在墙角的乞丐。
摊主看到她坐下来,热情地问:“妹陀,恰末子咯?”
“来碗粉!”
话一出口,摊主就知道这是个外地来的姑娘,讲得一口官话,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小姐,他们街坊邻里哪个小女娃能长得这样标致哦。
热腾腾的一碗粉端上桌,**爽口。吃完粉,张海渔也不着急走,而是坐在摊子上看着来往的车马人流。
张家人的容貌天生区别于常人,一举一动又带着大家族的气质,让人频频侧目。
“老板,你们这里有人养蛇吗?”
“撒子?养蛇?没听过这种事!妹陀想恰那个……那个……哦!蛇羹不咯?”
“诶,我从前吃过,就想问问这里有没有人做这个的。”
“哈哈哈哈,我们这里没得做这事的,你去其他地问问看。”
“好。”
***
张海渔已经习惯了偶尔被偷窥的感觉,明里暗里也揪出了不少心怀鬼胎之人。离开摊子一路走来又跟了几个不长眼的,正当她准备在下个巷口甩掉那些恶心的虫子,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手臂,拉着她径直窜入人群中,专门找那些黑漆漆的小巷子躲。
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了,甩掉他们了。”
借着月光和灯光,张海渔环顾四周,她现在处于住民区的巷子里,平头百姓舍不得灯油,早早就睡下了,只有零星几家亮着灯,或许是家里读书人正在挑灯夜战。
目光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初步判断他的身手奇差,力气还没有张海滢小时候大,刚才隐隐听到腹部的声音,应该有段时间没有进食。
是个饿着肚子的小扒手。
朦胧月光下,少女的皮肤像他日里在街上盯了很久的糍粑团子一样白嫩,他咽了口唾沫,饿得早就没有知觉的肚子再次醒了过来。
她扬起笑容,也学着他压低声音靠近他说道:“谢谢你帮我甩掉他们!”
属于少女独有的幽香钻进鼻子,痒痒的,他忽然觉得无端的燥热起来,身心都有些飘飘然。
从来没有姑娘对他笑过,还是这么好看的姑娘。
“没没多大事,应该的应该的!”
他也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傻气的笑容,不想如平常般立刻走人。然而下一刻笑容僵在脸上,看起来十分古怪。
“我的钱袋好看吗?”
少女还是笑着,却瞬间把他从天上打回这个黑暗的小巷子,让他汗毛直立。
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在几年前被师父扒光了扔到蛇堆里时切身感受过。
“什么钱袋?你钱袋掉了?那得去找找啊……我帮你去找!”
他忽的站起来,按压下突如其来的惊慌,面上做出一副焦急的神情,实则脚下已经有了逃离的动作。
“没事儿,也没多少钱,”少女忽然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摆摆手似乎毫不在意钱财的去向,“比起钱,我还有件更感兴趣的事。”
“……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偷吧?怎么做到的?靠你身上的东西?”
少年,也就是阿松,闻言脚步一错,疯了般挣开她的手想逃,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袖口中甩出。
然而事与愿违,他根本来不及反抗,刚迈开步子就被一股大力掀翻,整个脸先身体一步地砸在地上,砸得他脑子一昏。鼻骨断裂,温热的液体自鼻腔中淌出。
很快他明白就算反抗也无济于事,他的下巴和双臂在眨眼间被卸下,钻心的疼痛令他浑身紧绷,不停地颤抖,身上保命的东西也被人轻易捏在手里。
“果然是你,我就说怎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张海渔两指捏着一条蛇的七寸,转头笑着说:“别搞了,在我面前还想做小动作?要是你师父来,我还认真点,你么,你放出多少我就宰多少。”
此刻少女白皙艳丽的脸蛋在阿松眼里活脱脱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
师父的话犹在耳畔:“……你给我记得咯,这蛇呐,有时候还没有人毒,千防万防给我防住咯!”
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把蛇暴露在人前。这是师父最后交代给他的东西。
师父的话果真不错,说到底还是他学艺不精。
“快起来,躺着干嘛呢?不就是条蛇嘛,有什么稀奇的,”张海渔踢开阿松软塌塌的胳膊,嫌弃地看着正满脸血泪的少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师父没教你?”
又一阵剧痛袭来,他正想说他师父确实没教过,却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这样吧,你偷我钱包我也不计较了,你把这些控蛇的奇淫巧技告诉我,咱俩就算两清,怎么样?”
张海渔蹲下来,捏着一长条蛇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师父说了……”
“你师父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假如你要死了,你还指望你师父屁颠屁颠跑过来救你?”
确实不能,因为他师父已经死了。阿松一时气愤,又不知该如何回嘴。
“所以,你好好想想?”
“我不能……”
“那你就只能盼着你师父来救你了。”
张海渔冷下脸,双指一并,手腕粗的蛇头与身子瞬间分离,鲜血溅了阿松一脸。一瞬间,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蛇血进了眼睛也没能闭上。
他训的最好的蛇连对方的胳膊都缠不上,头身分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如果说在此之前阿松还抱有侥幸,现在他连一点杂念都生不出来。
看到张海渔扯出另外一条蛇,阿松瞳孔紧缩。
“我说我说我说!你放过我别杀我!”
“嗯,说吧,我听着。”张海渔将蛇丢在一旁,作倾听状。
“这……我师父跟我说……这些蛇……你得把它们当做你多出来的一条命护着……”
“嗯,然后呢?”
“然后……”
***
最后一口面汤下肚,阿松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昨天晚上真是他活到现在最受打击的一晚。
而害他担惊受怕一晚上的罪魁祸首正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从他那里薅过来的一条小黑蛇,盘在张海渔手腕上恰好一圈,不走近看容易被误认是质地上等的墨玉镯子,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这条蛇是阿松前月里上山遇见的,只有人小指粗,他发现这条蛇非常适合训作信蛇,于是就把它带在身边费尽心血“教导”,原本以为它到了张海渔身上能咬她一口,替他报仇雪恨,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快就投敌了。
“……你什么时候走啊?”阿松看着她碗里没怎么动过的面,心不在焉地问。
张海渔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把面条推过去:“急什么?我问你,你在这混了多久了?”
“……两年,”阿松打了个激灵,“你不会要在这住下吧?!”
“看情况。”
“什么情况?”
“说了你也不懂,别问。”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