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雨倾盆。
兴庆府最南端的校场上,立着两座断头台。行刑的,看热闹的,都已经离去,只留下断头台上的鲜血在大雨的冲刷下汇流成暗红色的血泊。
血泊中,跪着一个少年。
他之前在西北边的黑水城执行任务,当他得到野利兄弟因谋逆罪被抓回兴庆府的消息后,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义父右厢军首领野利遇乞,和其兄左厢军首领野利旺荣,刚刚就被斩首于这两座断头台上。
少年睁大双眼,挺立上身,任由滂沱的雨滴浇注在自己的头上,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庄严。可他的内心早已被现实砸得支离破碎。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在野利遇乞那里感受到什么叫父爱,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人生偶像,第一次找到了活着的目标。他曾憧憬过追随义父成为一代名将,战时驰骋疆场平定天下,和时驻守一方护国安民。他曾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苦尽甘来,看到了希望。
然而,短短四年不到的时间,所有的希望都灰飞烟灭,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他仿佛再次被人扔进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群之中。
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活着走出来……
……
“元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这残害忠良的暴君!还我义父命来!”少年不顾一切地冲进皇宫,拔出剑冲着元昊大骂。
巨大的悲愤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是在发泄,也是在寻死。
“你这小子不想活了吗?来人啊,把他拉出去斩了!”元昊怒吼道。
“求父皇饶他一命!”闻讯赶来的宁令哥赶紧跪地求情。
“饶他?凭他跟野利遇乞的关系,完全可以一同治个叛逆之罪。朕没有追究,他倒反而越发放肆了!”
宁令哥突然拔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父皇要是不放了牧北,儿臣就跟他一起死在这里!”
“殿下,你这又是何苦……”被羁押在一边的少年痛心道。
元昊这时却坐了下来,捏了捏下巴上的胡须,对宁令哥说:“朕以前一直觉得你性子太柔弱,没想到,你还有点血性。嗯……像我的儿子!”
宁令哥红着眼把刀刃按向自己的脖子,白皙的皮肤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
“行了行了,别胡闹了!”元昊摆了摆手,“其实,朕也不想杀他。”
他走下龙椅,来到少年身边,伸出一只手托起少年怒容满面的脸,“你好歹是我大夏难得的天才将领。如此大好前程,干嘛这么想不开呢?算了,今天就饶你一命……”
宁令哥这才放下手中的刀,望着那少年长舒一口气。
谁知,元昊接着说:“不过,你也太欠管教了。仗着朕惜才,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来人,把米禽岚邵给我找来!”
宁令哥一惊,担忧地看向那少年,少年的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惊恐。
“还有你!”元昊又转向宁令哥,“回去禁足思过,一个月不许出宫!”
……
“放我出去!”
少年被绑在米禽岚邵府邸的地牢中,上身**,双手被粗大的铁链高高吊起。
“我奉君上之命管教你。”米禽岚邵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皮鞭。
“君上?呵呵,他还真是信任你啊。为什么野利旺荣将军死了,你作为他的亲信却没事?”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元昊派人询问你内情的时候,你明知是宋人离间陷害,却缄口不谈!你是想钻营投机,讨好元昊,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趁机落井下石?”
米禽岚邵顿时面色阴沉,“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意义吗?你究竟是姓米禽还是姓野利?”
少年冷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早就对我认义父一事怀恨在心。你恨你的儿子不认你这个爹却去认别人当爹,可你对我当过一天真正的父亲吗?”
啪!皮鞭重重地抽在少年的胸脯上,留下一道深红的血印。
“你生下来就是我儿子,只能是我的儿子!只有我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
米禽岚邵又是两鞭狠狠打在少年的身上。
少年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凭什么?”
“凭我生了你!”
“生我的是我娘,为我死的也是我娘,你做了什么?”
“你还敢提你娘?看我不打死你!”
米禽岚邵恼羞成怒,一阵疯狂地鞭挞。少年胸前血迹斑驳,嘴角也流出血来。
“野利遇乞没教过你吗?什么叫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米禽岚邵恶狠狠地说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你的命是我给的,我随时可以拿走!”
少年喘着粗气,鲜红的血从唇齿间滴到地上,“好啊,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大不了,这命还你!”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生下来的那一刻我就想杀了你!”米禽岚邵面露狰狞,“你不但害死了你娘,还害死了你哥!你天生就是一个恶魔!是害得我米禽家破人亡的凶手!”
少年没有再回话,而是双手紧紧抓住捆绑住手腕的铁链,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不过,君上开恩,叫我留你一命。你这条命,大概还能有点儿用处。”
米禽岚邵扔掉被鲜血泡胀的皮鞭,走过来狠狠捏住少年的下巴,“你给我记好了,谁是你该服从的人,谁是你该效忠的人!你要是还搞不清楚,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米禽岚邵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任由血肉模糊的少年悬挂在刑架上。
少年微闭着双眼,气若游丝,像一块野狼撕咬过的肉,被遗弃在荒野之间。
……
兴庆府城外的荒原中,两个人影在风沙中缓缓地向南移动。他们没有骑马,只是徒步徐徐而行,仿佛对要去往的目的地并不十分在意。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突然出现了马蹄声,有一个人在急匆匆地策马飞奔。
“少主,好像有人来了。”两人中年长的那个开口说道。
他身旁的少年停下了脚步,微微回过头,木然地看着向他飞驰而来的那匹马。
“牧北!”马背上的人高声喊道。是二皇子宁令哥。
宁令哥跳下马,冲过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牧北,你要去哪儿?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少年默然地看着他,微蹙眉头,却没有更多的表情。
“牧北,你怎么了?”宁令哥着急地问道,“我被禁足一个月,刚刚出来,就听说你离开了兴庆府。你到底要去哪儿啊?你说话啊!”
“我没事。”少年翘了翘嘴角。
“你知道吗?”宁令哥继续说道,“父皇已经查明我的两个舅舅是被宋军陷害,已经为他们平反了!牧北,你也可以官复原职,重新做回骠骑大将军了!”
“我知道。”少年平静地回答,“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现在的身份,其实……是夏军在大宋的暗探首领。”少年苦涩地一笑,“我爹让我去开封的牢城营做点任务。”
“暗探首领?牢城营?”宁令哥疑惑不安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爹怎么能让你去那种地方?”
“没什么。只要能为大夏效力,去哪儿都一样。”少年微微低下头,“殿下不用担心。请回吧。”
宁令哥惶然失措地摇摇头,越来越感觉什么地方不对。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少年,突然发现他的脖子下方似乎有若隐若现的嫩红色。
他猛地冲过去,一把扯开少年的衣襟。
整个前胸,皮开肉绽,全是一层层的伤疤,没有一处完好。好多处还未愈合就又被撕裂,新老疤痕重叠在一起,简直触目惊心。
“牧北!”宁令哥痛心地大叫出来,“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少年默默地拉好衣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殿下都看到了……不过这点伤,对我算不了什么。”
他转过头,不想让宁令哥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
“是你爹干的,对不对?这一个月,他是不是一直在毒打你?”宁令哥只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炸开了。
他拉起少年的手说道:“走,跟我回去,去我父皇那里讨一个公道!”
“没用的。”少年甩开他的手,“我爹就是奉了你父皇的圣旨。”
宁令哥捂住胸口,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
少年也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
他转过身来,依依不舍地看着宁令哥,似有千言万语,“殿下,此去一别,恐永无归期。请殿下忘了我吧,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你说什么?”宁令哥拼了命抓住他的手,“牧北,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以前从来都没有服过输,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我累了,不想再挣扎了。”少年凄然地看向兴庆府的方向,“我这辈子注定了要被我爹像蝼蚁一样随意踩踏蹂躏。我除了蜷伏在幽深肮脏的沟渠里诅咒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回头望着宁令哥,眼中已经没有了光。
“从前那个米禽牧北,已经死了。”
……
“哎,你就没想过反抗吗?”
牢城营里,那个女孩从地上站起来,对少年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少年正带着面具,与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孩相互试探。可不知不觉间,他忍不住在自己编的故事里揭开了内心最深处的伤——那个从小到大,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把他一次次推入深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噩梦。
那女孩给他讲了另一个故事,是她的一个“朋友”,如何反抗她父亲,誓要在大宋这块不给女子留出路的土地上,走出自己的路。
“世间万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为寻心中的路,哪怕三纲五常,世间万物,都不退让。
父亲的话,如果是错的,就不能妥协。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那些曾经帮助他,庇护他的人。他们总是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永远都是他的父亲,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连疼他爱他的义父为了维护这个“亲生父亲”的名义,都从来不肯把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所有人似乎都默认,父子名分,是至高无上的,是上天定下来就不可触碰的。无论父亲如何对待儿子,儿子最多只能逃离,逃无可逃便只能忍受,却从来没有“反抗”这个选项。
而现在,眼前这个女孩,这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甚至还假扮着嫁鸡随鸡逆来顺受的女孩,居然告诉他,你可以反抗你的父亲。
“他不能定我的生死。我的路,该自己走。”
……
这是一片冰冷漆黑的水域,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连通何方。
少年溺在水底,无法呼吸。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怪兽一样的巨大阴影。他拼命地想滑动手脚,手脚却像被水草缠住,无法动弹。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溺死在水里的时候,头顶突然出现了一束光。
那束光越来越亮,却并不刺眼,而是柔和温暖地把他包裹起来,让黑暗和寒冷渐渐消退。
就在这时,光里伸出了一只手,纤细的手指如玉削成。
他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拼命地向上够。
终于,两只手紧紧抓在了一起。他感觉到手心的柔软和暖意,像是瞬间就要把他融化。
然而那只手是有力的。它拉着少年一路向上,挣脱了水草的纠缠,逃离了怪兽的恐吓,眼前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明亮……
终于,少年浮出了水面。
***
米禽牧北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随着细长睫毛的轻轻颤动,紧闭着的眼帘似乎就要启开一条小缝。
艾吗,写完了最后一句话,我也终于像从水里浮了出来,可憋死我了。
实在不想再写这样变态的桥段了。我下手怎么越来越狠?这一章写得我自己都差点心梗,实在是太伤元气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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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禽的控制欲其实是遗传的他爹,不过手段比他爹高级多了。但是他爹这种暴力PUA,真的是简单有效,一个月就把米禽的心志磨灭了。要不是他十岁就逃离了他爹的魔掌,他这辈子估计就废了。要不是他后来遇到赵简,后半辈子也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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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禽与他父亲的对抗,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小时候的他最多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公,但并没有与他爹对抗的胆量。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消极逃避,甚至他还曾试图证明自己讨好父亲。哪怕后来被父亲抛弃,他也只是逃离,并没有反抗。宁令哥和野利遇乞是他的避风港,有他们,他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父亲的存在。虽然他认野利遇乞做义父,但其实他们的关系更像师徒。而他遇到的所有长辈,无论是野利皇后还是野利遇乞,哪怕都同情他帮助他,也都并不希望他跟他父亲闹翻,始终都保留了他亲生父亲在名义上的地位。直到他避风港被毁灭,逃无可逃,再次落入父亲的魔掌,于是他陷入了绝望,再也看不到出路。终于赵简出现了,只有她第一个说出来他可以反抗他的父亲,这才真正地把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出来。所以说为什么赵简光凭一句话,意义就如此重大,甚至是之前所有帮助过米禽的人都无法比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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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