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皇宫虽不及大宋宫殿气派开阔,但也飞檐峭壁,颇有气势。米禽牧北大步流星地从宫门走向主殿,赵简身穿夏军常服跟在米禽牧北身后,不敢招摇,只能一路小跑。途中遇到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大都上了些年纪,见到米禽牧北却也是毕恭毕敬。
赵简在大殿门口停下,米禽牧北给她一个眼神让她在此等候。她打量了四周一番,整个宫廷空荡荡的除了侍卫瞧不见什么人。她找了一个犄角处站立,既不显眼,又能微微望见大殿内的亮光。
殿内,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出来,应该就是元昊。
“朕问你,祈川寨究竟是怎么回事?”元昊生性多疑,没藏宝历又极力告发米禽牧北,光是大宋官方文书的寥寥几句,自然没法打消他的怀疑。
米禽牧北面不改色,走到大殿中央嗖地跪下,言之凿凿:“此事全怪臣行事鲁莽。那日有人匿名向驿馆送来消息,说邠州驻军将领周悬带着大队人马往祈川寨方向进发。臣向宋军军营打听确有此事。兹事体大,臣不敢懈怠,便连夜带兵赶往祈川寨,途中又截获去武威军营调兵的宋军斥候。臣以为宋军要趁夏宋和谈边境松懈之机偷袭夏,便带兵一路追杀,不想,酿成大错。臣自知此举为夏宋两方带来不少困扰,甘愿受罚。还恳请君上给臣将功补过的机会。”说完便低头伏拜。
“哼……”元昊捻了捻胡须。米禽牧北所说与他从邠州暗探处了解到的情况倒还算符合,不过……“你当时,真的不知道宋军去祈川寨干什么?”
“臣真不知。本来一开始只是觉得蹊跷,后来截获宋军探子,才发觉形势严峻……”
“照你这样说,这事就没那么简单。宋军去搞个什么祭奠,偏偏要选在边境,还要派兵增援。这什么意思?如果你没有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
米禽牧北抬起头来,故作惊讶道:“他们难道真的……不会吧。臣事后细想,觉得这事没道理啊。宋夏和谈是两国众望所归,他们这样做无疑会重燃战火,这又是为什么呢?”
元昊看向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可现在有人告发,说想重燃战火的人是你。你怎么解释?”
米禽牧北趴在地上,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元昊,“君上要是怀疑臣,臣无可辩解。大错已酿成,臣只能以死谢罪。好在没藏王爷带兵及时赶到阻止了臣。否则,要是臣再误杀了周悬,后果不堪设想……”
元昊突然侧目问道:“你说没藏宝历及时带兵赶到?花了多长时间?”
“臣到达祈川寨之后,大概……不到一个时辰。”
听闻此言,元昊沉默了半天。没藏宝历并没有兵权,他要调兵得从夏边军借。这么短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事先就知道米禽牧北会带兵去祈川寨了。
元昊走到米禽牧北身边,探下身意味深长地说:“那天,正好是祈川寨战役三年祭,对吧?而你又正好在邠州。听说你刚到邠州就遭人行刺。被你杀了的那个元伯鳍,就是当年在你手下全军覆没的那个宋军将领吧?”
米禽牧北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颤,“君上的意思是……”
“起来吧。”元昊讥讽地一笑,“你还是太嫩了,米禽小将军。”
在门外听到此番对话的赵简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米禽牧北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简直登峰造极。他居然能让元昊以为,是宋军和没藏宝历串通一气要构陷他来报祈川寨之仇。奸诈歹毒的野心家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纯洁无知的受害者。赵简一口恶气涌上来,要不是有任务在身,差点就要冲出去揭穿真相。不过就算她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她一个宋人,无凭无据,元昊怎么会相信她?元伯鳍一死,米禽牧北向他提议去祈川寨杀周悬这件事就死无对证,更何况堂堂一个大宋将军听信仇人的提议去祭奠被他杀死的那些同袍?说出来谁会信?
赵简其实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元伯鳍怎么就那么听米禽牧北的话。这事解释不通,就没法抓到米禽牧北故意制造事端的证据。
只听里面元昊继续说道:“你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却要你和亲,这明摆着是心虚啊。”
米禽牧北回道:“无论大宋高层是怎么想的,臣和赵简郡主确实是两情相悦。若能借此机会将功补过,让宋夏结秦晋之好,臣感激不尽。还望君上成全!”
“朕考虑考虑吧。”
“君上……”
就在这时,从大殿外急匆匆走来一人。赵简见那人身形魁梧,目光如炬,虽已是半百年纪,步伐却稳健矫捷,如猛虎巡山。赵简远远端详着,似乎有些眼熟,猛然反应过来,赶紧把头深深埋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看长相,来的应该就是元昊最宠信的护国元帅,米禽牧北的父亲米禽岚邵。
啧啧。赵简暗自感叹,今天这一趟,收获不小啊。
米禽岚邵刚进殿内,米禽牧北便转过脸去,懒得跟他对视。
米禽岚邵向元昊跪拜行礼后,开门见山便说:“君上,臣反对这门婚事!”
元昊没有回话,倒是米禽牧北听闻此言顿时脸色大变,“凭什么?”
“凭我是你爹!”米禽岚邵转过身直视米禽牧北。
此话一出,米禽牧北目光变得越发狠戾了,“凭你是我爹?哼,你是我爹,就可以随意干涉我的一切?就可以凭心情破坏我的人生?”
“父为子纲。你不服?”
米禽牧北咬紧牙,眼中喷涌而出的怒火似乎要把自己的父亲活活吞没。
“你也不看看,你想娶的人,是个什么货色!”
元昊刚才一直没做声,似乎在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场父子大战。不过听米禽岚邵这么一说,倒是来了兴致。他对各种女人都很有兴趣。“说说看。”
“这个赵洪,是赵祯的堂叔,虽然地位显赫,却是个窝囊废。他早年跟参政王曾定了娃娃亲,本应把赵简许配给王曾之子,谁知自己却犯了事被贬出开封,赵简后来也因为不守妇道被王家退婚。赵洪一看不能攀权附贵了,就开始为赵简招亲,意欲把她嫁给邠州最有钱的商户林墨生,结果林墨生莫名其妙地惨遭灭门。然后就是我这个不争气的逆子跑去倒贴,可那赵洪聘礼都收了,却又转手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小白脸!君上明鉴,这样势利无常没有底线的小人,养出来的女儿,难道不是水性杨花的祸害?”
赵简在门外听着差点没一口唾沫噎死自己。本来是想观察一下米禽牧北和他父亲的关系,结果怎么就绕到自己身上了?污蔑我也就罢了,居然还这样诋毁我爹!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他爹是从哪儿知道这么多歪七扭八的消息的?
正琢磨着,米禽牧北开口了,一听就是怒火中烧:“她爹是什么样的人,关赵简什么事?我要娶的是她,不是她爹!”
“有其父必有其女!”
“是吗?”米禽牧北冷笑着走近他父亲,“那你觉得,我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米禽岚邵被问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骂道:“我看你是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他们宋人究竟安的什么心,让这样一个下贱女人来勾引你?”
有没有搞错?米禽牧北他爹居然怀疑是我在勾引他???
赵简只觉今日所见,实在太魔幻。这米禽牧北在元昊和他爹眼中怎么更像是个好骗又好欺负的傻白甜呢?他是怎么做到的?
……丁二?
赵简恍然大悟。呵,原来早就见识过了。
大殿内一时硝烟弥漫,米禽牧北和米禽岚邵都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就在这时,元昊突然哈哈大笑。
“既然米禽大元帅不赞同,那就委屈一下米禽小将军,和亲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君上!”米禽牧北仍在恳请,却被元昊抬手打住。
“不过,朕倒是挺喜欢牧北的性子。喜欢就娶了,管她那些家事干什么?不就是个女人嘛。虽然和亲确实不妥,但你们私下定终身也可以嘛。我们党项人娶亲,又不需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两情相悦就足够了。你爹啊,成天研究大宋的儒教纲常,有点走火入魔了。你不用管他,本王给你做主!”
元昊这一番话,说得米禽父子两人都哑口无言。米禽岚邵虽然还想反对赵简进米禽家的门,但按照党项人的传统,米禽牧北已经自立门户,他的婚嫁,自己确实管不着。而米禽牧北此时也找不出一定要元昊接受和亲的理由。
门外的赵简傻眼了。如果不是和亲,元昊肯定不会出席,所以举行婚礼就变得毫无意义。而且……等等……此事要是传出去,所有夏人都会以为自己跟米禽牧北是两情相悦,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吗?
赵简心乱如麻,额头直冒冷汗。这次可真是计划泡汤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就像元仲辛当时说的……不对,他当时是反对和亲来着,而现在和亲失败,所以……难道……不可能!
***
米禽牧北送赵简回凤鸣阁。两人策马并行,走得很慢。米禽牧北一路沉默不语。
赵简想跟他商量对策,但又十分忐忑,不知该如何开口。待她终于整理好思绪叫了一声“米禽牧北”……
“对不起。”米禽牧北突然开口,低沉而沙哑。
“啊?”赵简一愣,“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我替我爹向你道歉。”他的语气很是恳切。
赵简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回复这话。现在和亲失败,杀元昊的计划受阻,米禽牧北不赶紧想个对策,居然还在纠结他爹对自己的诋毁。这人怎么变得这么感情用事?不对,他居然会诚心对自己道歉?这本身就很奇怪。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但赵简竟然发现自己有一点点感动。
“怎么……怎么说起这个?你刚才跟你父亲争执……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他那么诋毁你,你自己不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我赵简身正不怕影子斜。捕风捉影的风凉话我听多了,要为这个生气,我早就把自个儿气死了。不过,他诋毁我爹,我还是有点窝火的。”
“你说,他怎么对你们家的事那么清楚?”米禽牧北抛出了一个赵简一直在琢磨的问题。
“这叫清楚?他那全是添油加醋的污蔑好吗?”赵简维护起自己的爹来毫不客气,“不过确实也很奇怪,比如我爹想让我嫁元仲辛,这事除了七斋没什么人知道啊。”
“你等等。”米禽牧北突然勒马驻足,“你说元仲辛,他对和亲是什么态度?”
“他当然……不支持,不过我也没听他的。你是说……”赵简努力想要回避的那个念头,被米禽牧北这么一提醒,止不住就要蹦出来了。
“哼……”米禽牧北一声冷笑,“你不是说你相信他会顾全大局吗?”
“不可能……”赵简不住摇头,“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就算他要破坏和亲,我也不相信他会利用我爹的名誉。”
“你怎么知道元仲辛就不会有这些龌龊想法?想当初他在牢城营里,连出卖妻子色相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想得出来。”
“他那只是在演戏。我们都知道传道尊师是谁。”
“不管是不是演戏,能想出这种理由的,脑子里干净不了。如果这一次,他是故技重施呢?”
赵简越来越慌了。她离被米禽牧北说服就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她刚刚才见识到米禽牧北是如何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对于他蛊惑人心的手段,她还是有戒心的。所以一定要等见到元仲辛,当面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