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曹行义大声疾呼,米禽牧北还是执意朝那匹马的方向行去。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河曲马,高大威猛却性情沉稳。它见米禽牧北靠近,先是停住脚步,用前马蹄敲了敲地上的沙土,然后朝来的方向转过身,却又不断回头张望,四条腿在原地踯躅,像是在等他过去。
夏军战马皆通人性,与主人生死不离。米禽牧北明白,这匹马是在为它陷入困境的主人寻找救兵。
“哎!快回来!”曹行义还在喊着。
米禽牧北略加思索,回头答道:“要想找到其他党项兵的下落,就得跟着这匹马!”
“可那一片是真正的魔鬼窟,里面鬼怪横行,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啊!”曹行义带着恐惧说道。
“哪有什么鬼怪?有去无回不过是迷了路而已。”米禽牧北不以为然,“你们放心,这匹马既然能找到这里,就肯定认识路,因为他们之前就是从这里过去的。它能回来一次,就一定能再把我们带回来。”
曹行义等人还在畏怯不前,宝引秀和却命令道:“他说得没错。大家都跟上!”
米禽牧北一点头,便向前赶到那匹枣红马身边,把它的缰绳抓在手里。
曹行义只能和众人一起紧紧跟在米禽牧北后面,一边念着菩萨保佑,一边喊道:“前面慢点走!后面快跟上!跟丢了就完了!”
前方的路千回百转,更令人摸不着头脑。每一处的巨石仿佛都长得差不多,让他们甚至无法判断是不是在兜圈子。可没过多久,他们终于发现自己真的走入了魔鬼城吃人的禁区——那些巨石脚下,竟出现了一堆堆白骨,不知道已经风干了多少年……
“不会真有鬼吧?”一行人开始心惊胆战。曹行义更是惊慌失措地念道:“完了完了!出不去了,我们也会变成这样……”
米禽牧北此时却感觉自己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状况有些不妙。他见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乱了阵脚,便趁机拉住那匹带路马的缰绳停下来,强打起精神说道:“此处地形过于复杂,人多容易跟丢,我一人去足以,诸位就请在原地等待!”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跟在他身侧的宝引秀和立刻反对。
米禽牧北凑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自有打算。这是军令。”
说完,他扬起一鞭打在那匹枣红马的身上,就被它带着朝前方加速离去。
“统军使,我们……”其余人有些不知所措。
“原地待命。”宝引秀和心怀不安地望向前方。那个晃动的背影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乱石黄沙中。
两马一人在广袤的沙海石林中孤独穿行,四处飞沙扬砾,一片赭黄,分不清天和地。尽管这条路似乎漫无止境,目所能及,却不过五丈远,整个人像是被罩在一间没有门窗的土屋里,压抑得令人窒息。
米禽牧北是真的快喘不过气了。他勒停了马,摘掉头巾,虚弱地趴在马背上,任由黄沙吹进嘴里。等稍稍缓过劲,他赶紧从腰间的布袋掏出一粒药丸吞下,再喝了一口皮囊中的水。
看来自己所剩的半条命,已经不适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冒险了。幸好及时找了个机会单独行动,没让人看出破绽。
他苦笑一声,继续拍马向前。事已至此,他更加迫切地想尽快找到阿沙奇穹,否则今天这罪可就白受了。
前方的土坡逐渐变宽变长,如城墙般排排耸立,一眼望不到尽头。枣红马带着他钻进其中两面高墙之间,立刻就像进入了被悬崖夹逼的狭小山谷,而悬崖峭壁皆由松散的黄土聚成,随时都可能垮塌。
这里的风沙比外面弱了许多,米禽牧北减速缓行,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太大声响。
两旁又开始出现夏兵和头裹白斤的异族人尸体。看来,这也是一处厮杀之地。
突然,枣红马停下步伐,嘶鸣声惊得米禽牧北连忙拉紧缰绳。他朝前方望去,近乎垂直的山体旁堆着一个小土包,土质颜色较深,看上去刚形成不久。再往上一看,他明白了:这一处不久前刚经历了一次塌方,这匹马的主人很可能就被埋在里面。
他赶紧下了马,爬上一人多高的小丘伸手扒土。表面被风沙铺上的沙石还算疏松,很快就被扒掉一层,可露出来的,却是一大块完整的坚硬石板,斜靠在山壁上,把底下的空间死死封住。他跳到一旁想挪开石板,石板却纹丝不动。别说他现在气虚手软,就是恢复了所有内力,光靠一个人恐怕也无济于事。
也不知道压在底下人是死是活。
他一时怅然,胸口又出现一阵隐痛。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石板下有什么声响。他赶紧拔出短刀,将石板边缘的沙土再刨去一些,终于掏穿了一个小洞。
“救……救命……”微弱的求救声从洞口里传出。
人还活着!
“你别急,我这就想办法救你出来。”
米禽牧北退后两步,估计了一下石板的宽度。思忖片刻后,他来到另一侧,也挖出一个洞口,然后解下两匹马的缰绳捆在一起,走到石板旁问:“你还能动吗?”
里面的人答道:“只有一只手能动。”
“够用了。”米禽牧北将绳子的一端伸入一侧洞口,“帮我把这根绳子从另一边的洞口递出来。”
里面的人照做,不一会儿,米禽牧北就从另一侧抓住绳头,成功地把绳子绕在了大石板的后面。
接下来,他把绳子的两头捆在两匹马的马鞍上,走到中间拍拍马屁股,让它们用力往前拉,自己也帮着往前推。缰绳绷得笔直,八只马蹄在地上蹬出一个个深坑,马身一点点往前挪。最后只听轰隆一声,石板终于被拉倒。
米禽牧北回过头,透过扬起的滚滚烟尘,看到碎石里一上一下埋着两个人。上面那人穿着绿缎皮袍,腰间绑个大包裹,头上缠的一圈白巾被血染成暗红,一把刀从他的手心掉落,看样子已经断了气。
底下那人将他推开,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咳咳……真是他娘的鬼地方,差点就被送去见阎王了。”
那人身穿夏军盔甲,头盔掉在一边,脸上全是土,络腮胡也被裹成了褐色。尽管面容模糊,米禽牧北还是一眼认出来,此人正是阿沙奇穹。
“阿沙将军!”他顾不上胸口越发明显的闷痛,激动地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坐在石板上,又喂了他两口水,“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阿沙奇穹活动了一下手脚,“没事,我命大,就擦破点儿皮。”他虚弱却不失爽朗地答道,又感激地看了米禽牧北一眼,“多谢这位兄弟的救命之恩!等我回去了一定好好报答你。你要是不来,我大概就只能被埋在这儿,变成千年干尸了。”
“你该谢谢你的马。”米禽牧北笑着往后瞥了一眼,“是它带我找到你的。”
“骥风啊,是匹好马,它跟了我快六七年了,没想到还这么会识路。”阿沙奇穹望着枣红马欣然笑道。
“将军来沙州也有六七年了。”米禽牧北不禁感慨,声音变得低沉。
阿沙奇穹这才缓缓抬起头,盯着眼前陌生的面具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认识我,还叫我‘将军’?又为什么一身夏军打扮,却带着面具?”
“我是将军的一位故人。”米禽牧北吐字越发无力,双腿有些发颤,不得不也在石板上坐下,“难道你忘了……你本该跟谁会面?”
“你是……”阿沙奇穹吃了一惊,却又警惕地把冒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你能不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
“阿沙将军比以前多了些心眼啊。”米禽牧北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慢慢解开绳带取下了面具。
看到面具下那张无比熟悉却苍白憔悴的脸,阿沙奇穹顿时热泪盈眶,忍不住在黄沙中跪下,连声音都变得颤抖,“少主……真的是你!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米禽牧北脸上仍带着笑容,眼眶也有些湿润。可突然间,他捂住胸口闷哼一声,眉头拧在一处,蜷起身子倒在了阿沙奇穹面前。
“少主!你怎么了?”阿沙奇穹吓坏了,连忙伸手去扶,却发现他浑身都在抽搐。
“别慌……我没事……死不了……”米禽牧北忍着周身的剧痛,咬紧牙根抬起头。他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挂满汗珠,“帮我……拿一下药……”他指了指腰间的小布袋。
阿沙奇穹赶紧帮他取下布袋,从里面拿出一粒药丸喂给他。
服下药的米禽牧北大口喘着气,十指嵌入黄沙,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
“少主,你究竟怎么了?”阿沙奇穹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石板上,用手轻轻拍他的背,哽咽道,“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要紧……”米禽牧北自嘲地一笑,“习惯了就好了。”
“你……”阿沙奇穹抓住他的肩,“你是中毒了?就没有解药吗?”
米禽牧北笑着摇摇头,“你不用管这些,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可是……”阿沙奇穹叹口气,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我听说莫高窟的高僧那里,有一种叫甘露丸的佛门神药,可以解百毒治百病,或许你可以试试。”
“甘露丸?”米禽牧北一愣,随即苦笑起来,“真是巧了,我中的正是甘露丸的毒。”
“啊?”阿沙奇穹瞬间一脸呆滞,“听说甘露丸的毒无药可解,那岂不是……”
“毒入骨髓,来日不多了。”米禽牧北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又抬起沉重的眼皮,“所以,才要抓紧时间啊。”
“少主……”阿沙奇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在满面的黄土上冲出两道斑驳的泪痕,“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你?”
“行了行了。”疼痛逐渐减轻,米禽牧北也终于可以直起腰身,“你看看你,一个大胡子壮汉怎么还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话。”
阿沙奇穹抹了两把眼泪,脸上又多了几道斜着的指印,“少主说得对,我不该哭。我……呜呜……”他又捂着脸埋下了头。
“唉……”米禽牧北拍拍他的肩,“你想啊,本来你以为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可现在发现我还活着,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倒是你,从将军被降级成一个手下只有二十几人的甲长,在这寸草不生的荒凉边塞受了这么多苦,全因受我牵连。我明知道你在这儿,却迫于形势,无法早一点联系你,现在还要委屈你继续在沙州呆下去。阿沙将军,是我对不住你啊。”
“少主这是哪里的话?”阿沙奇穹抬起头,已经成了个大花脸,“少主的安排,自然都是为了大局。再说,沙州苦是苦点,却也是一方宝地,还有不少西域各国的风情趣事。呆久了,我还有点喜欢上这儿了。”
望着他憨直的表情,米禽牧北欣慰笑道:“那就好。”他咬着牙站起身,顺手把阿沙奇穹也拉了起来,“阿沙将军,我还求你一件事:我刚才的状况,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宝引秀和,还有山鸮。”
“少主,你又何必……”
“我不希望你们当中任何一人因为这件事动摇军心,影响到我们的复仇大业。”米禽牧北收敛起笑容,眼神决然,不容异议。
“是,属下明白了。”阿沙奇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答道。
米禽牧北点点头,又转向那具异族人的尸身问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们是回鹘人。”阿沙奇穹回答,话音恢复了一些平静,“不过不是我们常打交道的西州回鹘人,而是来自喀喇汗国。”
“什么国?”米禽牧北眨了眨眼。
“就是黑汗国。‘喀喇’在回鹘语里就是‘黑色’的意思。”
“黑汗国……”米禽牧北微微颔首,“这我倒是听说过。他们在西州回鹘以西,五十年前灭掉了于阗,后来还跟西州回鹘打过几仗。原来他们是这种穿戴,倒是跟西州和沙州的回鹘人大不一样啊。”
“这些回鹘人本是同宗,却因为信仰不同的神明分了家。”阿沙奇穹蹲下来检查那个黑汗人的尸体,“回鹘人本来都跟我们一样信仰佛陀,黑汗国却改信了大食教,于是便跟西州回鹘成了宿敌,每每开战必屠城毁庙,残忍得很。”
“看来西州回鹘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米禽牧北轻哼一声,也帮着查看尸体。他打开那人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本金边羊皮纸书,上面写的是回鹘文,“这个……看起来好像是经书。”
“这应该就是《古兰经》,大食教的宝典,黑汗人一般都会随身携带。”
“等等,这是什么?”米禽牧北翻开那本书,发现夹着一页纸,打开一看,竟是一张标注详细的地图。
“果然在这儿!”阿沙奇穹一把抓过去,“这是沙州的布防图,正是我们要追回的东西!夏军前几天接到线报,说有一群番商在敦煌周围鬼鬼祟祟四处打探,我们抓了两人审问,才知道他们是黑汗国派来的奸细,想摸清沙州的布防,再派兵奇袭,最终目的却是为了两面夹击西州回鹘,给他们致命一击。这批人听到风声后想要潜逃,我们才一路追击到此。没想到被他们带着在这魔鬼城里四处乱窜,还遇上了塌方!不过这小子也算倒霉,拿刀来砍我,自己倒被砸死了。”
“原来如此。”米禽牧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布防图,“黑汗人倒挺会算计。沙州局势混乱,正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即便这一次阻断了他们的阴谋,一定还会有下一次。看来稳定沙州政局,迫在眉睫啊。”
“大食”是唐宋时期对阿拉伯的称呼,“大食教”就是□□教。喀喇汗国是西迁到中亚的回鹘人和当地的葛逻禄人共同建立的国家,后来被波斯萨曼王朝同化改信□□教,并在1006年吞并了于阗(一个在新疆和田地区建立的千年佛国),将国土延展到新疆南部。这是新疆地区□□化的开端。不过当时的北疆属于西州回鹘,还是以佛教为主。新疆的全面□□化是在蒙古帝国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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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后传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