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发如冬火,化为一月之余烬,引我心燃烧。】
本掏出圆珠笔按出笔尖,在明信片上简单写下地址:贝弗莉·马什小姐收,缅因州德里镇二区下主大街。
这是他细细斟酌了二十分钟之后写下的俳句。酷夏的图书馆有一种奇异的凉爽和安静,伴随着午后从高处斜射的阳光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他不打算写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这样,明信片就不会被邮递员退回他的手里,而贝弗莉也绝不会知道,是谁为她写下了这首日本风格的小诗。
“俳句是一种日本诗的体裁,简短而严谨。”他记得道格拉斯太太这样解释道。俳句只能有十七个音节,不能多也不能少,通常只用一个鲜明的意象来描绘某种情感,例如悲伤、喜悦、怀旧、快乐,以及,他们还未能完全理解的爱情。
是的,爱情。偶尔在隆冬时节,当窗外灯光昏暗晕黄有如蜷缩在沙发上的猫,道格拉斯太太絮絮讲解数学、或谈论巴拉圭的锡矿时,本会斜眼看向贝弗莉,偷瞄她的脸,一颗心既绝望痛苦又欣喜若狂。贝弗莉·马什来自下大街,住在很像贫民窟的公寓里,但他记得她裙子的鲜艳格纹、拍打着毛衣背后的红发、白皙的脸庞、小腿上快痊愈的小伤疤,还有她右脚乐福鞋上方的金脚链。
在写下俳句之前,他已经为是不是真的要将明信片送给贝弗莉而纠结了一整晚。而在偶然一瞥下,看到坐在图书馆期刊阅览一排的桌子旁的黑发小女孩时,他开始纠结第二件事:在对方更加熟悉文体的情形下,究竟能不能去请求一个肯定不会喜欢我的女孩子、帮我修改即将送给另一个女孩子的诗体……呢?
当然不能!本用了不到十秒就反应过来。怎么能给别人看呢,这可是连寄给贝弗莉的地址上都不好意思署名的——人生第一次写的情书啊!
不过,那瞬间的心绪其实跟见异思迁无关,也不仅仅因为濑子本身是日裔。实在是因为在期末之前的那堂俳句阅读课上……不,果然还是因为她是外国人吧。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本对自己保证。
贝弗莉或许已经有喜欢的对象,是大一点的男生,例如六年级,甚至初一。
她收到这首俳句可能会以为是那个男生写的,因此很开心,而这些句子就会留存在她的回忆里。虽然她永远不会晓得作者是本·汉斯科姆,但没关系。他知道就好。
他又用了一段时间斟酌自己写下的俳句。不是十分满意,但已经尽力了。他很怕要是写得太久,想得太多,最后就只会改得更糟。对本来说,贝弗莉和他交谈是历史性的一刻,他想留在回忆里。本将明信片夹在笔记本中,起身离开座位朝图书馆的出口走去,准备去将明信片投进邮筒。
当他走过期刊阅览区,路过似乎在专心阅读的濑子时,某种忐忑使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他注意到女孩在看一本极厚的、暗红色封皮的科学刊物,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人类色彩视觉与特拉克罗马西”,以及“褐鳟中的紫外线受体,特拉克罗马西和视网膜镶嵌:年龄依赖性变化”。分辨出“紫外线”“视网膜”其实已经大大超过美国五年级学生们的通常水准,至于【特拉克罗马西】——恕他识浅,实在认不出这个有点希腊又有点拉丁气息的词汇是什么。
他放弃了上前打招呼的意图,继续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如果这时本·汉斯科姆有所感应而回头的话,或许会被突然吓到——被明明有着非常可爱面孔的亚裔女童那束追随着他背影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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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前最后一周的英语课,他们上了俳句阅读与写作。并不清楚是不是为了照顾来自远洋之外的濑子,又或者因为小女孩的到来而引发了设置这项学习的灵感。
那一节课,濑子惯例坐在本旁边的位置,被老师热情洋溢地邀请到讲台上介绍“东洋文化の原生体悟”时,五官精致的小脸上表情简直比平时还要寡淡。但她还是完整解释了日语俳句中季语(有季)和五、七、五(十七音)的定型,和歌同连句的区分,以及明治、大正和昭和时代的文坛流派。德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们可能大半都没能听懂几个词,虽然在学校时名为“兰卡”的女孩口音其实不错——但仿佛自带某种气氛似的,她在台上说话时,教室里安静得出奇。
道格拉斯太太很惊讶。毕竟没人预料到一个小孩子会真的对(哪怕是本国的)传统文学有特别深的了解,就像她不会期待自己的美国学生中有任何一个真正熟习十四行诗。
总而言之,俳句的概念让本非常着迷。本觉得俳句是很好的诗体,因为它有结构,没有隐而不显的规矩。用十七个音节组成一个意象,描绘一种情感,就这样。它很简单,很实际,完全仰赖和自足于内在的规律。就连“俳句”这两个字都让他觉得很喜欢,读起来有一种余韵犹存的感觉。
道格拉斯太太在讲解了吉姆·卡西安(难得出身他们缅因州的美国俳句名家),以及数个英语俳句的音节和意象之后就把时间留给学生们,要求他们每人自己写下一首“包含一个意象”的三行俳句。那是个六月的夏天,但这一天的午后阴暗如傍晚:通常只在冬春大雨倾盆的德里镇,罕见地在夏季降下了急骤的雷雨。
在本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贝弗莉走下楼梯、头发在肩上飞舞的模样之时——阳光仿佛不是洒在她头发上的光芒,而是藏在她发丝里的火光——他看到濑子无声地注视着窗外的雨滴,接着毫不犹豫地下笔,然后在所有学生里最先交上。她是日本人没错,但和所有美国学生一样,用的是英语。
【春烟生古石,水沉烟重晕轻纱,蝉蜕雨鸣中。】
折下一半的纸页上写着如是的三句。似乎是很传统的日式意象,带着一种散文诗似的季节风韵,至少在本的眼中是如此。道格拉斯太太对濑子雅致的文笔赞赏了一阵。日本女孩礼貌地道谢,台下的美国小学生们一片提不起劲儿但颇为羡慕的氛围。很正常,和以往一样正常。
很……正常?
大概是正常的吧。同为转学生的本·汉斯科姆想,如果自己在一年前做同样的事情,估计会当即就被一大群学生毫不犹豫地嘲笑为出风头的书呆子、老师的小宠物,才不在乎道格莱斯太太是不是在场。但这样的事情从未出现在濑子身上,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或许因为她是外国人和女孩子,或是因为很可爱的长相和与容貌正好相反的性格?本无法确定,但是总归……这也是好事情吧。
那节课上,本最终没有把心中贝弗莉的倩影诉诸笔端,而是选择了和濑子类似的“雨”作为题材。不过,在交上自己的试笔作之后,他恰巧看到濑子桌上留下的半张信纸。在交上最终的那篇作品之前,濑子似乎是在纸上写下三行诗句,然后全数划掉,同样文不加点地写下另外三行,又划掉。
【渊水乱拍波,群云翻涌巫山峨,激昂热血歌。】
【雨中为王者,残躯浊酒系孤舟,未解此中忧。】
那上面是另外两首英语俳句——或者音律不甚完整的和歌。总归不是非常光辉的意境,甚至完全不像孩童一时写就的东西……但是,让人感觉好像黑暗中的虚幻白塔,遥远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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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发如冬火,化为一月之余烬,引我心燃烧。】
本·汉斯科姆从图书馆为贝弗莉写下情书的这天,是他们拿到期末考试成绩的日子。
同时也是学期结束、暑假开始的日子。学生们一年来最大的期待,不就是在校园最后的夏日正午、校钟响起那象征重获自由的钟声的时刻么?
当然了,还要有另一个(比较小的)前提条件:钟声响起之前,返给你的期末成绩得及格。否则就要连上一整月的暑假班,同时还有留级的风险。贝尔齐·哈金斯一伙或许就是如此,而且(为了之前发生的某件事情)正谋划着对本的报复……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第一次,他单独和贝弗莉说话了。
“暑假快乐。”
“你也是,本,下学期见。”
嗯。他觉得有些难过,可是就真的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他们第一次地单独说话了。贝弗莉是甜美的梦,就像糖果是甜美的现实。他为贝弗莉写下了俳句,梦幻般地行进在这阳光与阴凉书香相驳杂的夏日之中。十二岁的本·汉斯科姆仿佛在为未来的自己怀念这一刻的悸动——他开始幻想。贝弗莉·马什走到他面前,灰绿色眼睛睁得大大的,赤褐色的头发扎成马尾。本,我有一件事问你,他想象出来的女孩说,你发誓一定要说实话。她举起明信片,这是你写的吗?
这个幻想太可怕、太美好了。他希望它停止,又希望永远不要停。他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了。
要是他看一眼人行道,就会察觉有三个人影朝他走来;要是他竖起耳朵,就会听见维克多的鞋钉声,发现他、贝尔齐和亨利愈来愈接近。但他既没注意看,也没用心听。
一只手忽然按在他肩上,他尖叫了一声。
有人大笑。本转过头,身体缩成一团,靠着隔开安全理智的堪萨斯街人行道和杂乱荒原的白色栏杆,栏杆吱嘎作响。他看见亨利·鲍尔斯、贝尔齐·哈金斯和维克多·克里斯站在面前。
本后退了一步。贝尔齐和维克多一齐上前,一左一右牢牢扭住了他的胳膊。更糟的是,他看到六年级的帕特里克·霍克斯德特带着嗤笑的脸从亨利·鲍尔斯的背后慢慢闪出来。帕特里克是德里镇警署治安官的儿子,而他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是——
完了。看着亨利慢慢逼近着的脸,他想。那件事终究要发生了……从期末考试时做出那个决定时起,他就知道那件事一定会发生的。但现在并不是回忆的时候。本左冲右撞想要挣脱,贝尔齐和维克多先不使力让他去冲,然后再将他一把拉回来。亨利抓住本运动衫的前襟往上一拉,让本的肚子露了出来。
“嗨,大奶本。你欠我的债了。”亨利·鲍尔斯把脸逼近着对他说。他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几乎是一种魔性的光芒。“我要给你上一课。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对吧?你不是最爱学新东西吗?”
——这可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贝弗莉那双灰绿色眼眸中的光芒。
是的。他知道亨利·鲍尔斯和他的朋友们要对他做什么。期末的数学考试时,亨利恼怒地命令本·汉斯科姆给看他答案,而他拒绝了。那时他脑中冒出了三个理由:前两个很正常,最后一个是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黑暗。而在那之后,几乎如他所愿的,他让亨利——那位前海军陆战队士兵、现自耕农的儿子,不得不面对无法升级、甚至连读三个五年级的危险。亨利在考试结束前就放了话,本也早知道亨利不会忘记报复,这正是他在拿到成绩后第一时间溜到图书馆的原因。
他很清楚亨利·鲍尔斯和他的朋友们不会放过他。但是……不。或许他并不清楚他们究竟会做出什么,或者做到什么“程度”。
维克多和贝尔齐又笑了。本左顾右盼想要求助,但附近没有半个人影。在他背后的荒原上,蟋蟀昏昏欲睡,海鸥盘旋尖叫。
“你最好住手!”本喊道,虽然还没发出哽咽声,但也快了,“现在就住手!”
“不然咧?”亨利问,一副好像真想知道的模样,“不然咧,大奶本?你说啊。啊?”
亨利凑到本面前,扳开折刀——雪亮的巴克折叠刀。刀身又长又宽,上头刻着亨利的名字,刀尖映着午后的阳光闪闪发亮。“我现在要考考你,”亨利用他那若有所思的语气说道,“考试时间到了,大奶本,你最好是准备好了。”
本瞪大眼睛看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心脏在胸口狂跳。图书馆借来的书散落在脚边。来个什么人。上帝啊上帝啊随便来个什么人——!
“第一题来了,大奶本。期末考的时候,如果有人对你说‘让我抄’,你该怎么回答?”
“好!”本立刻大喊,“我会说好!当然、没问题,尽管抄!”
折刀的刀尖往前五厘米,刺到了本的肚子,感觉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一样冷。本猛缩小腹,世界突然一片灰暗。亨利的嘴巴动个不停,本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亨利就像关掉声音的电视,而世界不停摇晃……摇晃……
“答错了!我才不在乎其他人叫不叫你让他抄!”
视线突然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瞬。亨利狂躁的声音像水波一样逸散,他看到一辆车朝他们缓缓驶来。
一九八一年的福特轿车,前座坐着一对男女,年纪很大,看起来像没人注意的百货公司人体模特。本看见老人的头缓缓转向这里,亨利凑向本,将刀遮住,本感觉刀尖刺进了他的肚脐上方。刀还是很冰,他不晓得为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叫啊,放声叫,”亨利说,“你要是敢叫,就等着肠子流到球鞋上吧。”两人距离近得可以接吻,本闻到亨利呼吸里带着黄箭口香糖的甜味。
车子经过他们,有如玫瑰花车般缓慢优雅地往前开去。本·汉斯科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忽然间——
他感到有某种东西从人体上经过。或者是某种波动。非常微小而且怪异,但仍然能被察觉,那感觉就像是触碰了粘湿、有害的蒸汽。可能是某种幻想,或者突发的海市蜃楼,然而本可以发誓,当他在恐惧中重新睁开眼睛时,在那辆车子的后面闪过了一个小女孩的如同隔着雾霭一般的影子。
“第二题。期末考时,如果我说‘让我抄’,你该怎么回答?”
“好,我会说好,马上说。”他扭了扭头,努力躲开亨利已经完全和疯子一样的眼神,慌乱地朝街道尽头试图寻找。
不。当他将视线放远看向那里的时候,雾霭一样的剪影已不复存在。然而只在眨一下眼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影子——绝对是人形、而且异常虚幻的影子,有什么东西飘浮在身侧。她是更近了一些还是更远了一些?
“很好,这一题答对了,大奶本。接下来是第三题:我要怎么让你永远记得这件事?”
“我……我不知道。”他嗫嚅着。
本·汉斯科姆于绝望之中搜寻着远方唯一可能的援助。那道人影在一瞬间消失不见,然后另一瞬间出现在街角的另一端。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他疑惑着、不清楚自己的大脑在狂乱中投影出了什么幻象,意识到她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她的移动——如果真的在移动的话——仿佛根本不符合物理规律,连距离和存在也是荒谬的,因为那道影子甚至都不符合“近大远小”的判断规则。但是……但是……
但是,他看到了。身材娇小、气质冷漠的小女孩。色彩素淡到仿佛只剩黑白。手里是一只连着细绳的浅蓝色气球,没有一丝波动地飘浮在半空中。
“我知道!”亨利露出微笑,脸庞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伟大的真理,“我知道,大奶本!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肥肚皮上!H-E-N-R-Y B-O-W-E-R-S!我要你一辈子带着我的名字!”
本开始颤抖。眼前的一切成了极端恐惧而带来的慢动作——像枪林弹雨中疯狂的战地医生一样,亨利狂喜而意志昂扬地,高高向着本·汉斯科姆的躯体扬起了刀——
亨利他们没有一个意识到现场有其他的“存在”,然而本·汉斯科姆认出了那道人影的容貌。她是曾经同在五年B班的长井濑子,至少看上去是。或许是内心的紧张使得本在混乱中给女孩加上了不可能属于人类的幻影,无论怎样,他依然希望她的存在是真实。
他原本也不可能奢望得到施救,只是希望路过的女孩可以出于同情或好心,回到不远处图书馆里找到斯塔雷特太太或者随便哪个大人出来。可是——冥冥之中,坡道的阳光之下有某种东西,让他感觉比亨利划向他肚皮上的刀尖更冷。
他意识到那女孩是在“观看”。明白无误地,耐心地,在这出缅因州本土滑稽戏的最佳特等席里观看着。观看着亨利·鲍尔斯挥舞着的巴克折|刀,帕特里克·霍克斯德特从父亲那里偷来的格洛|克手|枪,以及本·汉斯科姆即将被划开的胖肚子,将会在刀下喷出的血和凄惨翻开的脂肪。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无声而无情地“观看”着他们。
-字数到了所以分章,交代一下本对贝弗莉的单恋情节和女主某些……背景。下章是女主和小丑的第一次当面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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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俳句:小说原文有本·汉斯科姆在五年级上俳句课和为贝弗莉写诗的情节。日语俳句多取“五七五”的音节数,翻译成汉语规整化后多为五-七-五或三-四-三。英语俳句只限定十七音节,有时可以更放宽一些。
2.“春烟生古石”取自唐代张说的古诗(春烟生古石,时鸟戏幽松),“水沉烟重”取自纳兰性德词(空阶屐响添吴语。水沉烟重炷),其他是作者补写(春水生烟,落雨蝉蜕……说意象可能还是比较中式吧)。第二首缩略《昭和维新之歌》的第一部分(没怎么改),第三首改写自波德莱尔的《忧郁》第二首(改得比较多)。
3. 论文:“四色视觉”(即Tetrachromacy)。濑子试图了解人类的视觉和对色彩的光学感知。她觉察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同小丑Pennywise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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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向濑子):橘前辈!你为什么只是看着啊!橘前辈!(nop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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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隔过暗影的花和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