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车鸟凄厉长鸣,引来狂风大作。
红莲赤火中的纸人们剧烈抖动起来,墨水点的招子逐渐褪色,束缚在纸人壳中的碎魂随之灰飞烟灭。
鸟鸣顿止,鬼车鸟轰然倒在红姑娘身侧。
四周安静得吓人。
荣初华在死寂中摇着扇子缓步走来,一袭红衣醒目招摇。
杀死红姑娘的剑穿过尸身,飞回他的手中。他将长剑揉成一团,手一扬,长剑化作黄纸碎屑,飘落在一地红血中。
他像是才注意到活着的三人,眼睛夸张地睁大一瞬,问候道:“在下是不是打扰到几位了?”
明知故问。
左轻颜发自内心不喜欢荣初华这个人,说话时带上情绪:“关键时候见不到人,用不着你出手了,你反倒要出手。你是特地跑来和我们对着干的吗?”
“怎么会?”荣初华泫然欲泣,“在下分明是看几位下不了杀手,来帮帮各位。你们看——”
他“刷”地合上折扇,动静大得浮夸。
但左轻颜顾不得嫌他吵闹,森森魔气从红姑娘的七窍、四肢、躯干流泻而出,于上空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墨点后晕染开来。
墨点伸开的枝桠连结缠绕,一点点铺开奇巧诡谲的轨迹。
它展现出的线条每多一分,左轻颜的心便下沉一分。
最后两道枝桠相连时,左轻颜的指尖冻得发麻。
是九冥回转阵。
九为极阳,冥为极阴。
九冥回转阵,本是将福地堕为阴地的地形阵法,用在常人身上,百年前有一例,红姑娘是左轻颜所见第二例。
被打入人体的九冥回转阵扎根于血肉之中,蚕食宿主的灵气,无声无息地将人逼到走火入魔。等到宿主死去,法阵离开不再有任何意义的躯体,舒展在空中,肆无忌惮地释放阴怨邪气。
早该知道的啊,怎么会只有走火入魔这种程度呢?那是制造魔修极好的手段。
“话说在前头,红姐姐是自愿接受九冥回转阵的。”荣初华满脸诚恳,“她很早就发现李谈存有异心。所以在下问她想不想对付她的好夫君。”
白小姐身怀六甲时,对李谈尚有一丝期待,直到自小陪侍的喜姑姑死得不明不白,她才对李谈动了杀心。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莫名的早产加难产几乎要了她的命。
弥留之际,荣初华把她拉回人间,赐予她九冥回转阵。
两年后,白小姐魔心已成,眼睁睁看着脚下的李谈咽气后,回到当年险些死去的房间。
灰尘蒙了一地,白小姐索性将这里恢复成那日的惨状。她在干涸的血迹中想到了喜姑姑和她未能出生的孩子,身边便多了一个执鞭的女人和一个双髻小姑娘。
荣初华将红姑娘的过往娓娓道来,九冥回转阵兀自散着魔气,幽黑的气息仿佛在嘲笑红姑娘惨淡的年岁。
左轻颜静静地听完,说:“你是罪魁祸首?”
荣初华的折扇抵着下巴:“阁下不觉得是我救了白小姐吗?”
“那又为何要杀了她?”
荣初华想了想:“她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我总不能无限期给她续命吧。”
他轻飘飘说着别人的生死,左轻颜右手虚握、灵光微闪,是出剑的前兆。
左轻颜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荣初华拉长了调子,“红骨之主荣初华。”
不可能!
红骨百年前就全军覆没,这是斩剑门、道清门和公衍宗三门一起公布的信息,哪来的红骨余孽!
左轻颜灵光化剑,直直向荣初华劈去。
荣初华食指和中指拈着一张黄符,轻描淡写挡住攻击,展开的折扇薄纸锋利,随手一扫,割断左轻颜几缕碎发,这还是因为左轻颜躲得够快。
一击不成,左轻颜将碎发别在耳后,模糊化的无极珠不知何时起在他身前杀气腾腾,他也运转起赤色火炎,掌心红光大盛,火舌向下缠绕剑身,霎时,剑光清正、明灭不熄。
“不至于吧。”荣初华退后半步,“我就是出来打个招呼,将来还要再见面的呢,没必要……”
荣初华没时间继续说下去,符光一现,仓惶离开了此地。
左轻颜收起赤火,风雾下的无极珠早一步老老实实回到薛白手腕。
打断荣初华的不是他们两,而是一柄通体银白的剑。
左轻颜认得这柄剑,是他二师弟宋轻香的佩剑留花。
留花剑转过弯,破了九冥回转阵,朝高处飞去。
左轻颜循剑望去,站在嶙峋荒石上的人一袭绀青劲装,即使风尘仆仆,依旧锋芒毕露。比之身姿更吸引人的,是他的长相。眼角微挑,眉飞入鬓,只一眼,便可让人忽略他银制的右手。
面对来救场的人,左轻颜没摆出好脸色:“人被你吓跑了。”
宋轻香收剑入鞘,一跃而下,掏出件云狐大氅,劈头盖脸向左轻颜扔去:“你不破阵,就为了对付他?一个红骨之主,先报斩剑门与道清门才是正事,你有那本事和他对上?”
左轻颜不和宋轻香计较,总归两人当了上百年的师兄弟,从没兄友弟恭过。他穿好大氅,暖和许多,视线瞥到刚还有九冥回转阵的地方,道:“不急着报……”
宋轻香冷声道:“你又想来哪一出?”
“你听我说完。”左轻颜没好气,“你暴力突破的那个阵,的确是九冥回转阵,但……”
宋轻香按捺着不耐烦,用眼神催促左轻颜快说。
左轻颜收回目光:“这个阵法是我改进的。”
“什……”宋轻香很快收声。
左轻颜接着道:“一百年前那个不够完整,我在解阵时设想了各种可能性,你今天看到的这个,是其中一种。这些阵法,除我之外,只有褚先生和公孙续看过。”
褚先生是道清门三花长老之一,公孙续是公衍宗现任宗主。
这两人不仅在与魔修争斗中打出功绩,更是左轻颜多年的良师益友。
左轻颜不想怀疑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太巧了。
宋轻香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如此,这事便先压着,我找余桐他们几个盯着各处,若是红骨有动静,也好有个反应。不过,眼下满堂画卷要开,你先跟我去道清门。”
说到这里,他好像有些生气:“我回门派接你,你又不在。出门便罢了,带上阿名很麻烦吗?”
左轻颜第一反应:“很麻烦啊。”
这话实在理直气壮,宋轻香被噎了一下,火气降了下去:“麻烦你也得带上。你看看这次,要不是……”他停顿一番,留意到了薛白的存在,脸色莫名青了三分,“这位小兄弟是?”
不等左轻颜介绍,薛白上前笑道:“在下薛白,路上与道友……与阿颜一见如故,便厚着脸皮与阿颜一起来了这里。”
一时间,左轻颜分不清这人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胡说八道。脸皮是真的厚,但一见如故,那是做梦都没门儿。
他对薛白装聋作哑,转头推出姜抿玉:“你看看这位小公子如何?”
姜抿玉行上一礼,还未自报家门,就被摸了筋骨,北风没吹红的脸这会子红透了。
灵力走完一圈,宋轻香朝左轻颜道:“根骨上佳。可惜误了年纪,武道难以大成,但越过你绰绰有余。”
左轻颜翻了个白眼。
剑术斗不过二师弟,体力抗不过小师弟,宋轻香竟日视左轻颜为“武修之耻”,鞭策门派上下至少超过他们的左长老,完全不顾及他们的左长老只是区区道修。
现在面对不懂道武之分的年轻人,还要大肆宣扬“比不过左轻颜一律废物论处”,很容易让年轻人对道武两家产生误解……
左轻颜撇过脸,不理宋轻香,只对姜抿玉说道:“可愿来我门下,随我修行?”
姜抿玉疑惑:“仙师的意思是?”
左轻颜简单复述:“你拜师吗?”
宋轻香:“你没病吧?”
薛白:“开什么玩笑!”
宋轻香激动在情理之中。
他敢说姜抿玉武道难以大成,言外之意,姜抿玉成不了顶尖,也能成为不错的武修。
当初,左轻颜拜了个武修师父,道清门大骂糟践良才,如今左轻颜要一个准武修拜道修为师,斩剑门那群人迟早拿着剑来削了对雪门山门。
修真上下几千年,怎就对雪门事情最多?
或者说,怎么哪哪都有你左轻颜?
但薛白掺和进来又是几个意思?
左轻颜不解,有心问问缘由,薛白捂着嘴、眼神躲闪:“不,没事,我再想想,应该没问题。”
你想什么?什么就没问题了?
左轻颜搞不明白主角异于常人的思路,又怕问下去问出更奇怪的事情,只得搓掉颈后莫名升起的寒意,对宋轻香道:“你和阿名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连你两个徒弟也全经过我手,我收个弟子还犯大事儿了不成?”
所说都是事实,宋轻香无处辩驳,沉着张脸。
左轻颜手搭在姜抿玉肩上:“看你和你爹娘的意思,我不强求。”
姜老爷和姜夫人听到消息后,当场让姜抿玉递了拜师茶,薛白旁观全程,半喜半忧,神色莫测。
而姜抿玉读了十多年的四书五经,一朝转了个大弯,踏上修仙长路,正处在云里雾里的阶段。
拜师第一天,搭上宋轻香的飞剑,左轻颜大致讲了他们那个破落小门派,虚空上随手一指,才经过的某个山头便是对雪门。
姜抿玉看不清云层下的微小风景,回神时已在云岚深浓的山顶,山顶上道观巍峨,随山势连绵。
小道童跑出挂有“道清门”匾牌的大门:“左师叔来了。秦掌门与对雪门其他师兄弟们早些时日已到,还是在您住惯的院落。”
左轻颜颔首以应,熟门熟路与来往弟子打过招呼,直奔琼华院。
转过两个拐角,能听到女修三五成群的嬉笑声,陆陆续续有女修迎面走来,两眼敛着光彩,比薛白那对招子还要亮上几分,见到左轻颜一行人时,略一低头,含羞而过。
左轻颜见怪不怪,从小宋轻香就招姑娘喜欢,再多几个也无妨。
可路过的女修窃窃私语:“终于见着陆小郎君,当真如传闻一样……”
左轻颜调转方向,拔腿要走,被宋轻香死死拉住。
身后多出一道仓促的脚步声,随着女修轻而短暂的惊呼,来人抽泣一声:“颜颜又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