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轻颜仔细理过薛白垂顺的发丝,压过满腔喜悦道:“行了,等事情结束后再跟我来这套,先陪我去个地方。”
薛白箍住左轻颜腰身,不情不愿地抬头,嘴巴一瘪,左脸颊久违的小酒窝看得左轻颜一阵好笑。
左轻颜拍了拍对方的手臂:“放开我。”
毛毛躁躁的头又埋在左轻颜脖颈间,撒娇般蹭了蹭:“不要。”
左轻颜一使劲就想把这张狗皮膏药撕开。可狗皮膏药蔫蔫道:“你不是要留在我身边吗?你又要去哪?”
爱这种感情肯定是有的。左轻颜考虑了一下,可这种感情果然还是抵消不了太阳穴的抽痛。他天生和狗皮膏药这种生物八字不合。
但既然已经口头认了道侣,言行间也不至于是完全的嫌弃,左轻颜把薛白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揉的愈发蓬松:“公孙续还没处理完。”
登时,怀中溢出一阵杀气腾腾,薛白甜丝丝的嗓音仿佛被冰镇了一般:“我去杀了他。”
“不行。”左轻颜摁住那颗蠢蠢欲动的脑袋。
于是,冰镇的声音又化成一滩甜水黏连在一块:“你放心好了,我查过他实力,要做掉他还是比较简单的。等杀了他后,哼哼,谁还不会捏造证物颠倒黑白,反正我厉害,都听我的……”
左轻颜一把推开薛白,那张年轻过头的脸空白了一瞬,委屈几乎溢出身体凝成实质。
“你干什么嘛?”薛白抱怨。
左轻颜扶着薛白的肩膀,把人从头打量到尾,又从尾打量到头。好不容易进阶为元婴,原以为能窥探到薛白几分实力,如今一看,却发现自己更加一无所知。
“你满二十了吗?”左轻颜沉默了一阵,犹豫着问道。
薛白“唔”了一声:“你要问我肉身的年纪嘛,我上回跟你说过,十八,没骗你。但要问我总的年龄……让我算会儿。”
左轻颜继续问:“你修为又上去了?”
“你问这个啊。”薛白左脸颊的酒窝喜气洋洋,坦诚道,“如今进阶化神,又有几世的经验,就算是我那好祖宗,把全部无极珠用上,我敢说能打个五五开,还有啊,你看——”
除却左轻颜佩戴的,两颗无极珠在二人身侧盘旋,依稀可见黑白异色的小珠子间银光闪现。
薛白右手腕间空空荡荡,他将五指张开,小珠子飞速蹿开,划出长长的残影。
左轻颜没问其他无极珠的去向,左不过灵桩不够被借用了去,他也没有分辨出这两颗无极珠的动作,薛白已将五指收紧。
像是有琴弦被波动,无人处传来沉闷的响声,顿时刀光剑影凭空出现在绿云城遗址的每一个角落。
十八岁的化神修士。
左轻颜在漫天风刃中眼花缭乱,连感慨都不知如何开头。
“是纵雷剑啦。”薛白解开发绳重新绑好,在刀风中飘扬的发尾满是少年意气风发,偏偏他星光闪烁的瞳孔被覆上刀剑特有的金属冷意,一眼望去,竟真有几分武神对世间种种的睥睨之意,“就是九天雷劫,都能被我阴阳千风刃削成碎影。从此往后,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孤身赴险,不过一个公孙续……”
左轻颜看不得这人尾巴翘上天,当即冷嘲热讽:“元一呢?”
果不其然,薛白扬起的嘴角有片刻的凝滞:“这次不一样,也不是不行……大概。”
他终究还是底气不足,回收了无极珠和纵雷剑,纵雷剑所化的银丝串起黑白小珠子,安静蛰伏在薛白腕间,薛白也有那么一点低落。
左轻颜转开话题:“何时进的阶?”
薛白瓮声瓮气:“知道你没命的时候。”
奇迹殒落,世间一切便不值一提。
可这一轮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所以,要去找殒命的人。
拂过身边的冷风锐利无比,不断切割着薛白的呼吸。被唯一的想法塞满的头脑反应缓慢,后知后觉发现这冷风是因自己而起。
劲风无止无休,卷入九霄。
蓦然聚集的乌云间闪着劫雷的光影,转眼被风芒绞碎。
薛白突兀地发出一声笑,冷冽而疯魔。天边的劫雷尚未显示威力便偃旗息鼓,在无穷无尽的冷风中灰溜溜地散去。
如果找不到,就切割世界、割裂时空,去别的地方,去其他的人间,去找不知逃跑向何处的、他的道友。
找到后,用抢、用绑、用无论多么恶劣的方式,也要把人带回到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听左轻颜的话放任他一个人?为什么要顾虑左轻颜的想法不去大开杀戒?
区区公孙续……
公孙续而已!
薛白的进阶顺利得夸张,劫雷未响,已从元婴化作化神,可又缓慢得要死,他想了这么多,才感受到新生的力量流入四肢百骸。
他等那劫云散去等得太久,于是,他不得不加快速度,去找左轻颜,去抓住左轻颜,去不择手段地抢回左轻颜。
可就在踏入绿云城池时,无极珠又动了。
死而复生的人脉搏沉沉,透过另一端的无极珠传递给薛白。
在雷火交映之处,薛白把戴着无极珠的手腕靠在心口,浩渺天地,他只能听到与脉搏声逐渐重叠的自己的心跳。
——活过来了。
他也一样,活过来了。
当然,这些薛白都不会告诉左轻颜。
薛白只会在须弥戒中拿出一件新的云狐大氅:“你原本那件脏了,给你换一件。”
左轻颜嘴角一抽:“你跟宋轻香学什么坏毛病,老是藏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薛白自说自话,把大氅给左轻颜披上:“怎么就奇奇怪怪了?春天还没到,你不冷吗?”
左轻颜嗤笑:“你冷吗?”
薛白轻轻“啊”了一下。
如今的左轻颜破丹结婴,已非受寒暑煎熬的普通人。
可薛白继续自己的动作:“这样好看。”
“夏天呢?”左轻颜问。
薛白笑着看他,弯起来的双眼中星光熠熠:“绫罗绸缎,你喜欢哪个?”
左轻颜勾过薛白的手:“我不需要。”
两人十指交握,薛白明知故问般:“那你需要什么?”
左轻颜“哼”出一声:“无极珠。”
——那代表,需要的是你。
*
两人出了绿云城废墟,朝南归城方向走去。与薛白对过灵桩的信息,左轻颜才要说自己的打算,元一突然出现。
薛白半眯起眼,有意朝前半步,挡住左轻颜,被左轻颜拨到一边。
“我觉得有必要和你澄清一件事。”左轻颜对薛白说。
薛白注意着元一一举一动,分出点心思应和左轻颜,示意自己在听。
左轻颜道:“凌望秋一百多年前就死了。”
薛白眨了眨眼,慢半拍:“你说什么!”
“介绍一下。”左轻颜走到元一身边,先侧头问元一:“不介意我告诉薛白……啊,我已经决定跟薛白结为道侣,凌望秋算我半个老师,本来应该也要告诉他的。”
元一摇头:“没关系的。”
左轻颜再次面向薛白:“他是凌望秋遗物的化身。”
他没有说南归城。
元一猛然望向左轻颜,面具下的眼微微睁大,左轻颜朝他笑了笑,他半低着头,扶了下面具。
左轻颜继续:“他要是想报仇,只针对当年追杀凌望秋的人,但这一次大概发生了点意外,他没有去道清门。”
元一眼神闪烁:“您都知道了?”
“姑且算是。”左轻颜想了想,掏出裂痕遍布的小小袖扣,元一下意识朝左轻颜走近一步,被薛白拦开。
“差不多就得了,没必要贴在一起讲话。”薛白气势汹汹,拦人的胳膊被左轻颜摁了下去,他撇了撇嘴,“你俩靠得近,我又要做噩梦了。”
左轻颜拍了拍薛白的肩膀,对元一道:“这个还给你。他不希望你去找褚先生麻烦,也不希望你因为他要死要活。”他顿了顿,“还有,不要杀人,不要站在这个世界的对面,不要让死人的魂魄趁虚而入,改写你的心智。”
元一点点头,又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不明白,他许久问:“‘他’是……”
他大概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将衣扣小心翼翼地挂在脖子上:“我好像在找他,我想过要去道清门找凌公子的师父,可我觉得,我应该要先去找他。我可能认识他,但好像又不认识他,我不明白,但我也许不能再叫您‘阿连’了。”
两人一时无言,薛白委屈巴巴地打破两人愈发黏连的气氛,朝左轻颜撒娇:“你跟他打什么哑谜?我怎么都听不懂。”
左轻颜不理他,却又借薛白吱声打破沉默的关口,问元一:“你怎么来这了?不用回岳源君那边?”
元一身侧荡漾出一道气影,一会儿就结出玉色的人形。
左轻颜嫌弃:“你还在啊?”
玉色人形折扇一展,风流眉目清晰显在脸上:“我可没别的地方能去。元兄枪下的死灵,只能聚集在他身边。”
原以为南归城化身吸引死魂是主动技能,没成想作为“杀人凶手”时,元一聚集死魂竟成了被动技能。
左轻颜疑道:“你此前没杀过人吧?还知道自己有这本事?出生就给你灌进去的小知识?”
“隐约觉得在哪里操作过。”元一答。
八成是轮转的记忆留下的模糊烙印,元一能对阿连有印象,想必是潜意识里藏了不少东西。不过,元一真的敢试,荣初华也真的敢接受,这俩果然都是人才。
元一的话不止如此,他对左轻颜向来知无不言,“拿荣公子试验后,大约不止如此,若我有意,想来也能截住其他死人魂魄一时半会。”
“只一会?”左轻颜拣着关键词问。
元一道:“那是可以正经投胎的魂魄,留不住多久。”
“那便好。”左轻颜松懈下来。面对元一眼中的惑然,他不多做答。
总归这辈子元一不会再大开杀戒怨魂缠身,会被附身怨魂掠夺神智之类的也先不要告诉他为好,以免这一根筋的脑子决定以绝后患自我了结。
左轻颜关心元一,面对荣初华又是另一副面孔:“你躲躲藏藏到这时候,还出来做什么?”
“你们交流感情,我回避一下,怎么能说是躲躲藏藏呢?但你们交流完了,我出来放个风也不为过。顺便嘛,回答你一两个问题喽。“荣初华摇着折扇,“岳医师处理完张家的事就去斩剑门了,说是再去看看俞向晚。”
再一次听到俞向晚,左轻颜仍是不好受。俞向晚受伤有他的责任,等事情告一段落,他必须去看看俞向晚,如果可以的话,他想问岳源君,朱轮回转阵能不能救回俞向晚。
荣初华又道:“元兄相貌特殊,平日里就不接近道清门与斩剑门,便没与岳医师一同前往。正好宋公子有事,就替他来一趟。”
“宋轻香?”左轻颜有点惊讶,转念一想又觉理所应当,“他拜托元一来当灵桩?”
“或许吧。”荣初华回答得模棱两可,“最好元兄派不上用场。”
荣初华收拢扇子,明显不欲多说,左轻颜也不追问,总归宋轻香有自己的考量。
四人匆匆道个别,各奔东西。
按捺许久的薛白怨气深沉:“你没有要跟我说的?”
左轻颜问:“我该说什么?”
薛白怨气更重:“那个元一怎么回事?怎么就不是凌望秋了?还有,荣初华不是没命了吗?一介鬼魂还在阳间逗留,他当自己天生灵体不惧阳气吗?”
两人赶路的方向直指日沉集市,眼见还有一小段路,左轻颜便做了段长长的解释:“要说元一的话,你对他也挺熟悉的。你认知中的左轻颜死亡,凌望秋走火入魔,除了引爆南归城,没有杀死他的方法。是吧?”
薛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用眼睛盯着左轻颜。
左轻颜接着解释:”但你看到的这些不够真实。凌望秋在元一诞生之前就死了,你见到的本来就是元一,但元一的仇恨只针对褚先生他们。当年凌望秋逃亡到阴阳交界之地后死在了那里,少不了被追杀的原因,元一是这么理解的,作为凌望秋遗物,自然目标只有褚先生一行人。之所以后来变成了丧心病狂之徒,少不了\'别人\'的功劳。”
“元一杀去道清门那天,杨恕打算用绝杀阵一换一,结果是那个左轻颜救了元一,而且那个左轻颜基本可以确认当场死亡,那可是绝杀阵。“
”公孙续过去和凌望秋是旧识,这种关系大概跟我和公孙续一样。见到元一后,公孙续误以为元一就是凌望秋,假意帮元一救人,把他们都带去了红骨。他在那个左轻颜身上做了点手脚,败露后引发元一暴走,红骨遭遇屠杀,这也是为什么你过去没有对公孙续和红骨的认知。但元一体质特殊,能够留下死魂,或许公孙续是第一个利用这一点,也或许是其他人,他们留在元一的躯体里慢慢侵蚀元一的心智。薛白——”
左轻颜偏头看薛白:“满堂画卷开启前,你见到公孙续很不对劲。”
薛白笑道:“我还以为我挺克制的。”
“确实表现不错。”左轻颜很轻易地作出肯定,“至少没露出见到元一时活见鬼的样子。”
薛白摸摸鼻子:“那是被他杀太多次后的自然反应,不受我控制。而且,我已经很快收敛了。”
左轻颜嗤道:“还没被杀麻木,可喜可贺。”
薛白:“……我姑且也算是杀死元一……这个名字叫着好别扭——反正我也算是杀死他形体的第一个人,然后成为被夺舍的倒霉蛋。现在回想起来,元一可能因为情绪、理智受其他人影响,记忆还是以他为主,所以我只是通过他的视角看到了很多混乱的记忆,里面不光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有公孙续,我看到过他被元一杀害的过程。但要说那些被杀的人里,最可能影响到元一的,我认为公孙续当排第一。”
左轻颜挑眉:”为什么这么想?“
“元一很混乱。”薛白食指点了点额角:“有混乱的东西混了进来。公孙续算一个,一个想要用阴血桩在仙门福地上布置一大片九冥回转阵的人,想来对整个仙门都抱有偏见。还有就是红骨,”
“上一轮醒来后,我一直在闭门修炼,留方镇外见到你时,我刚出关没多久,听你们说红骨之主、红骨祸乱,就去调查了一下,可惜没有红骨魔修的画像,不然我大概可以早一点对上号,认出和公孙续一起被元一杀害的人是红骨魔修。”
“但不管怎样,第一批红骨的人被刻入的九冥回转阵不够完善,死了都浮不出阵法。这一轮掀起祸乱的初代红骨之主初芽到最后理智全无。不,不光是初芽,不少红骨魔修都出现了这种状况,没有说话能力,完全不受控地屠杀看到的所有人。而此前每一轮中,这些人都被聚集到元一身体里……“
薛白叹了口气:“公孙续搞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呢。不管死了活着,他只要留在人间,都能掀起风浪来。”
左轻颜听了这话有些恍惚。及春山上的春风吹不到边境的南归城,也或许阿连回忆中与凌望秋、陆行舟有关的种种过往掺入春风中,再也没了纯粹的温暖。
他呼吸着南归城外沉冷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你说得对,为了我的师父,为了我的朋友,也为了蒙在鼓里的人,送他去别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