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轻颜投降后,被带到了绿云城。
他兜来转去仍在南归城附近。绿云城作为南归城外最大的仙修城池,城主戚扬又与公孙续交好,对于公孙续将他交给戚扬一事,无一人有异议。
也不算完全没异议。
有人曾亲眼目睹亲朋好友死在魔修手中,对左轻颜欲杀之而后快。
可左轻颜冤大头还没做到底,公孙续不可能放任随行之人将他当场处决,借口将他带回去向魔修示威,暂且留下左轻颜的小命。
左轻颜嗤之以鼻:“你就是割下我脑袋放在红骨面前,他们也不会停手。你明明清楚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正被迫跪在地上被人捆做一团,公孙续垂着眼看他,纤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打上一层阴影,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就此沾染上阴翳。
“即便如此,也当经仙门会审,不得动用私刑。”公孙续闭了闭眼,睁眼时,没再看他。灵力隔开雨丝,他沉浸在一片雨雾中,敛起的眉眼里是朦胧的怜悯,“阿颜……不,你是红骨背后之人,过去你我之间俱是欺骗,如今真相大白,你我挚友不复存在,我已叫不得你一声阿颜……”
他拖长的尾调化作气声,十足疲累的样子:“左轻颜,何必急于求死?你该在仙门会审中忍受他人的憎恨、愤怒、杀意,然后在众目昭彰之下,用你的血、你的命,去让更多的人看见,他们大仇得报,而不是简单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在尚未受尽唾骂时,轻巧死去。”
当即有人附和:
“公孙宗主说得对!”
“要让我的师伯、师叔们都看着,这个残害我师父、师弟的畜牲遭受极刑!”
“要教所有人都知道,魔头罪无可恕、死不足惜!”
“……”
左轻颜听着听着,像在听无关紧要的事情。
龚再称尊、红骨祸乱,那两个时代里,每天都有仙修殒落,昨日为死者嚎哭的声响尚未传透黑夜,悲鸣的人便死在了今朝。
死亡是不足为奇的事,于是,孕育出了不足为奇的怨憎。
左轻颜在留花剑落地的那一刹那,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没有魔修,他的师父就不会死,所以,魔修都该死。
直到现在,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尤其是,在场者,唯独他一人,在望着真正的仙门叛徒。
“你是这么想的?”他问公孙续。
公孙续不见犹豫:“自然。”
左轻颜回以更平淡的语气:“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无人知晓的地方,两人剑拔弩张。
*
绿云城地下监牢。
左轻颜坐在堪称宽敞的囚笼里,就着头顶一小片惨淡月光,瞥到悬浮立柱外逐渐靠近的人影。
“好歹给件外套吧,再这样下去,也不用等你们审判了,当场就能冻死给你们看。”左轻颜还是坐在高起的石板上,透过浮光屏障抛过来的厚袄盖到他头上。
他动作利索地把偏白的厚袄穿上,与云狐大氅相似颜色的外衣,并不如云狐大氅保暖,他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无极珠,小家伙尽心尽责送温暖,在这凉过头的地下监牢给左轻颜保命。
“挺自在嘛你。公孙怕你无聊到死,还让我来陪你聊聊天。”艳红色的衣饰在黑暗中依旧亮眼,尤其是肩头的展翅金乌,卧在一片猩红中,闪着诡谲的光,戚扬同样艳红的唇勾起一个弧度,“你看你,在日沉集市也不等等我,这不又落到我手上了?”
浮光连结悬浮立柱,隔开两个世界,牢笼外是人间,牢笼内是“魔域”。
左轻颜自坐下起就能感觉到,地面下运转着九冥回转阵,魔气丝丝缕缕从土壤间隙渗透出来,侵蚀着坐于其上的修道者。
刻在他体内的红莲赤火流窜过奇经八脉,抵御住魔气,无极珠时不时运转过两格,远在天边的薛白还在尽心竭力捐赠些灵气过来,倒是非常派得上用场。
因此,此时此刻的左轻颜确实能勉强配得上一句“自在”,尤其是不用面对乌泱泱的大军,左轻颜说话也自在了不少:“你也是魔修?”
戚扬笑容不变:“怎么可以这么污蔑女孩子呢?”
“那就是是了。”左轻颜保证左耳朵进右耳多出,自说自话,“你们打算把我炼成真魔尊?地下这个阵劲头不太足,怕是没用。”
“备用罢了,实在不行,有的是办法让你低头。”
“比如说这个?”左轻颜不在意地释放出封印在体内的龚再魔气。
引路源包含的魔气厚重粘稠,却少得可怜。
可那是龚再的魔气,即使只有零星几点,也依旧强大、强势、强悍,在印入左轻颜骨血后,就再也驱逐不去,只能封印在身体的一角。
左轻颜是无所谓,他当年死皮赖脸要去找龚再洞府,巴不得得到了指路的魔气就再也消散不掉,甚至很感谢陪他找旧物、陪他取魔气、陪他融骨血的公孙续。
他坐在阴暗潮湿、魔气氤氲的牢笼里,有点骂人的冲动,越脏越好,但他搜刮了一圈21世纪网络用语,算了算了,对着这群真魔头,有什么好讲的。
原来,一切都是公孙续算计好的。
相见是,结为朋友是,一切都是。
戚扬稍微惊讶了一下:“你蛮聪明的嘛。”
左轻颜自嘲:“不聪明会被公孙续盯上?不聪明怎么帮他复原九冥回转阵?”
戚扬又笑了开来:“也是。”
两个人不熟,话也聊不开,戚扬待了会,径自离开。
空荡荡的地下监牢又剩左轻颜一个,头顶上方的小孔洞里漏出光亮,让左轻颜辨认着白天黑夜,当然,还有一日三餐准时送饭的无口小奴,大抵是公孙续要求的。
上辈子不是没有独居过,或者应该说,上辈子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
穿越来《武神之路》一百余年,似乎就和这种独居生活彻底告了别,无论是他的师父陆行舟、还是他的两个师弟,温和的、冷淡的、痴傻的……总结起来都是闹腾的,他总被这种随时闹起来的气氛包围着,尤其是薛白来了之后。
薛白啊……
左轻颜在心底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下意识摸上无极珠。
烦人精不在身边才是真的烦。
不敢用无极珠联系薛白,害怕被发现这小珠子后给薛白带来麻烦。
他该做一个传音的小法阵的,不过好像也不可能起作用,悬浮立柱间的屏障完全能屏蔽他对外界的沟通。
没劲的左轻颜快没劲死了。
但是,他宁可没劲死了,也不想见某些人。
比如说公孙续。
浮光屏障外,是公孙续独自一人。
没有下属、没有盟友,不用装腔作势的公孙续没有笑,也没有伪装出来的怜悯姿态。
这一刻,左轻颜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在笑。
不笑的时候,公孙续是锋利的。
眉峰、双眼、唇角,无一处不尖锐,他平淡地看着人时,被看的人会有一种利刃捅穿肉身的感觉,疼痛、冰冷,外界的风肆无忌惮地吹入体内,五脏六腑就跟着冷了下来。
这才是公孙续本来的样子吧。
“荣初华死了。”公孙续冷静道。
左轻颜立刻掠到浮光屏障边,与公孙续离得极近,假如没有这一道光幕,他手中应该已经出现了灵光剑,灵光剑应该已经架在了公孙续脖子上。
“你对你的小师侄挺不错,赤火都给他用上了,可你没想到吧,追过去的人是我,而我,远不止元婴期的本事,你的赤火在我面前没用。不过你放心,岳源君他们没事,余桐也没事。我跟其他人说,他们是被你和荣初华蒙了心。”
左轻颜保持横眉冷目,但心底松了半口气:“仙门那群人倒是信你。”
他的讥诮几乎凝成实质,挑衅得公孙续也嘲笑道:“冯年照顾亲徒不得离身,褚山遥身负魔修重大嫌疑,只有我,是最强大的,也是最仁慈的,他们不信我,还能信谁?”
真是笑话。
却又是不得不信的笑话。
公孙续又道:“当然,余桐他们也难以完全脱罪,跟你一样,被看管起来了。说起来,你该感谢荣初华,余桐那小子天生话多,是荣初华先打晕了他,他才没跳出来给荣初华出头,不然,他难逃一死。”
左轻颜冷道:“但凡我对雪门有一例死伤,你不怕我鱼死网破?这世上,只有我能真正地解开九冥回转阵。”
“你在威胁我?”公孙续比左轻颜高,离得近了,他又是半垂着眼看左轻颜,瞳孔里仿佛有染上了怜悯的情绪,“你只是我的替罪羊罢了。你连这道光幕都破不开。”
悬浮立柱和光幕都有厉锋的痕迹,非元婴以上不可破。
可公孙续不知薛白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实力,左轻颜敢赌,最后一定是公孙续棋差一着。
可眼下未到分胜负的时候,左轻颜耐着性子问:“荣初华怎么死的?”
“你关心他?”
左轻颜不答。
公孙续笑出了声,笑声里听不到平日的和煦,尽是阴冷:“被别人听到了,更加坐实你的身份。”
“坐不坐实,对我有区别吗?”
“也是。”公孙续收敛笑意,只留一点点玩笑模样,“荣初华他知道,他在我的掌控之下,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一两次小动作后,他就觉得我对他的掌控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他没想过,他能做这些事,是我想让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