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秋后算账
夜半,出海的郑女纷纷归家,这才从同伴的口耳相传中知道了今日部族内发生的大事。
听得白日里竟有三五百人齐聚部族之外,那有些见识的郑女们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要知道,如今新任郑巫刚刚登位,族内规法尚未重新定力,部族外的值守更是废弛已久,白日里留在族内的年轻郑女人数极少,若是真的闹将开来,仅靠族内的壮勇硬抗,便是最终将那来人全都驱走,族人也定然会有死伤。
如今,由郑巫一人出面,仅凭一名随侍跟一名战奴,便将一众来者喝退,这新任郑巫的手段当真不可小觑!就是不知那些来势汹汹的它族使者们,最后为何会如此安分的离去了。
众人一边兴奋的议论,一边赞叹着郑巫的手段,话语里,对那力战慕岩勇士的战奴也万分好奇,可惜,后者得了郑巫青眼,战后立刻被郑巫委以重任,如今,已经带着他的健奴小队以督战之名,随同那一众他族使者离开了部族,若想见到真人,怕是要再等些时日了。
纵然核心人物少了一位,但那令人激动的对战,以及郑巫大人力挽狂澜的手段还是足够当作众人的谈资了,想来,不必郑妩多做引导,再过数日,她在部族内的声望又能拔高一重。
在外人眼里,郑巫手腕惊人,仅凭一场斗战,一番对谈,便轻松的将那前来寻衅的部族联盟,分而化之逐一安抚住了,只有那些对部族财政状况了解甚深的家伙们才知道这场风波中有多少凶险。
郑川部族,以宗主之名统领整片郑川大地,若是前任郑巫大肆欠债的丑闻因为此事被踢爆,不但会让部族的威望大跌,也会让各地没有提前通气的大小债主们接连上门,到时,郑川被细数不尽的债务纠缠住,陷入不断还债的恶性循环里,待消耗掉了部族内仅剩的物资后,族内必将士气大跌,人心涣散,而那时,将是整个郑川分崩离析陷入祸乱的开始!
如今,这个势头被郑妩提前发现,并遏制住了,但过程并不美妙,后续还有许多烦扰,更绝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让郑妩满腹的怒气无处发泄,好在她向来是个不怎么挑拣的人,很快把矛头指向了放任这一切发生的的那些人,这些助纣为虐的昏庸之辈将要承受她全部的怒火!
大祭殿内,刚刚送走一众中型部落使者的开阔殿宇,此刻再度挤满了人,一众部族耆老们在随侍们的引导下在篝火前站定,不同于上一次郑巫大祭时的从容,如今,看着上首威压渐深的新任郑巫,所有人心底都有些惴惴。
郑妩面沉如水,看也不看坐下的众人,将一叠兽皮纸交给身侧的白白,冷声道:“念。”
白白接过兽皮纸一扫上面的内容,不由身面露惊讶,他抬眼一扫面上八风不动的郑妩,终是吹眸沉声唱念起来:“飞石部落出借我部青纹石一百车;水鸟部落,出借我部水鸟羽五万三千四百一十支,鸟骨三千七百具,生鸟蛋 一千三百一十二枚;角鲨部落,出借我部角鲨皮三千张,角鲨鱼骨三百副;蛟城部落 出借蛟蛇一千三百条,鲛纱九十张,鲛人泪五十七枚……”
白白宁定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他每一次发声,内室便更静上一分。
一开始,听到白白念起的内容,有些耆老们还有些不明所以,待得他不疾不徐的一条一条念下去,大多数耆老都变了脸色,他们终于意识到,白白手中那一叠兽皮纸,是一份份数额巨大的拮据,其上记载着郑川部落历年来积欠其它部族的债务,而这债务,多的让人有些不敢想象。
耆老们下意识的抬眼去找郑沉的身影,后者身为耆老之首,应当知道一些前因,可惜,后者此刻却仿佛老僧入定,低眉垂眼躬身在前,连眼尾都没有多给旁人一分。
郑妩喝完了杯中的残茶,白白正好将那兽皮纸上的内容念完,抬眼看向一众耆老,将那各色神情全都收在眼底后,这才道:“有关刚刚听到的一切,诸位不想向我解释一下吗?”
一众耆老闻言,不由面面相觑,最终,有个站在人后年纪略轻的耆老试探着道:“老朽听着,这些似是族内积年的欠债?老朽以往从未听闻此事,不知郑巫是从何处得了这债据,说起来,数额如此巨大的债务当真是不可想象啊。”
j那老者本还想借此感叹几句,抬眼看到郑妩的视线,吓得瑟缩了一下,悻悻地住了嘴。
却听上首的郑妩道:“这么大的事,族中耆老竟没几个人知晓?郑沉,你跟你的同僚们真是总会让我惊讶啊,”她似笑非笑的看向人前的郑沉,意有所指的道:“还不快向你的同僚解释一下,这债务的前因后果?”
郑妩直呼郑沉的名讳,言语中再无尊敬,不由让一侧的其它耆老们皱起眉头来,不过,随着郑沉的声音响起,他们很快便忘记了此刻的不悦。
就听郑沉沉声道:“这些,大都是上任郑巫赊欠下来的用于建造华殿的费用,近期,都需要归还了。”
一席话毕,周围的听者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郑妩对众人的反应早有所料,她将白白手中那一叠兽皮纸重新拿在手里,曼声道:“你们且别忙着惊讶,我这里的债据不过来自三五个中型部族,这郑川一地,还有未曾清点的大小部族二十余个,就是不知,他们那边的债条一并拿来,又会有多少了。”
郑妩话音落下,一众耆老不由大哗,郑妩眼看着众人反应如此之大,不由哼笑出声,她深深的看向一众耆老,音调渐高:“如今部族的危急时刻便在眼前,诸位都是族中老人,掌管一部政务,见多识广,不比我幽居养笼信息闭塞,可有人能说说,这些债务究竟该如何归还啊?”
郑妩问题瞬间便将耆老们问住了,他们根本没料到,眼前的少女将如此棘手的难题直接踢给了自己,有些人下意识的再次抬头,看向人前的郑沉。
郑妩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冷声嘲讽道:“怎么,郑沉不发言,你们都不会讲话了?我郑川掌管教化刑律主导族中大事的中流砥柱们,竟都是些应声虫吗?”
这个指控有些太不客气了,耆老们平日里受惯了奉承何曾被这般羞辱过,登时,便有人跳出来冲着郑妩怒声道:“郑巫慎言!
”他声音洪亮引来一众迎合者,便听的耆老们纷纷指责道。
“郑巫怎可不知尊卑!”
“郑巫当向我等道歉!”
一时间,刚刚沉寂下来的大祭殿,被一众老者的声音顶的沸反盈天。
面对这样的局面,郑妩的回复很简单,就听她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石杯猛地掷出,那精致杯子正好落在那闹的最凶的耆老脚边,后者看着在地上碎成无数片的石杯,吓得连退了数步,那刚刚趁势叫嚣的其它老者也跟着哑了火。
大祭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郑妩清冷的声音反复回荡:“一族耆老,当为族中基石部族砥柱,当引导部族发展,为部族存续殚精竭虑,当以身作则,以自身德行教化劝诫部众,当鞠躬尽瘁,辅佐族巫主政,你们且说说,以上几条,你们做到了几点,若是都没做到,你们何德何能自称耆老,这般群起攻之,想要逼我向你们的尊位道歉,你们也配!?”
郑妩说话时,没留丝毫情面,一时间,刚刚闹将起来的耆老们不由老脸一红。
就听郑妩继续道:“还有那些说不知此事,闻所未闻的,你们每日不曾清点部族私库吗?库房渐空,你们就不曾疑惑?
上任郑巫行事张扬,跟它部往来不会隐瞒,你们每日看着那华殿越建越高,内设越发奢华,看着各族送来的成倍与供奉的资财,就不会心中困惑吗?但凡你们心底有一丝一毫的疑虑,今日也绝对说不出不知此事这样的话来!
可见诸位都是知道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只道不关自己的事便高高挂起,便是日后当真发生了事端便也与己无干,可对?”
郑妩的话,直抵人心,那被说中了心事的耆老们,全都羞愧的低下了头去。
却听得上手的郑妩声音越发冷淡:“可你们是我族的耆老啊,若是部族发展族群存续都与你们无干,你们又有什么脸面享受部族的奉养,坐上这耆老的尊位呢?”
这等直白的打脸,让所有人都收敛了气焰,因为,便是那最善辩的耆老也知道,郑妩的话,是对的,她说出了自己心底的隐秘。
上一任郑巫行事铺张靡费,肆意挥霍部族资材,向一众大小部族举债的事虽然向来只由郑沉一人经手,但他们多少也有所耳闻,而当时选择袖手,最大的原因,正是郑妩所说的那些话---只要自己未曾参与,这罪责便不在自己,便是最终事情变得不可控制,这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来!
面对那乖张刚愎又喜好大权总览的前任郑巫,这便是他们明哲保身的法门,如今,被郑妩一朝喝破,他们这才感到一丝羞惭来。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我便给诸位指一条明路吧。”眼见众人消散了气焰,郑妩的口气也和缓了几分。
“郑巫大人请说!”这一次,耆老们倒是多了几分尊重。
就见郑妩淡笑一声道:“很简单,欠债还钱而已,补足了以往亏欠的部分,那些中小部族,自然没有理由再来我部寻衅滋扰,至于如何还债,我将拿出华殿内所有,安抚住实力最强的几个部族,至于其他小部族的债务,将用以往后开海所得,逐年归还,诸位以为如何?”
“郑巫英明!”
“当如郑巫大人所言!”
眼见郑妩心中有了定计,又肯拿出私产填这个大窟窿,一众耆老不由大喜过望。
郑妩听的这众人众口一致的称赞,面上的笑容愈发淡然,说出的话却让那刚刚放下心来的耆老们心中一惊:“我身为一部之长,自当以身作则,为部族存续尽一份力,诸位身为部族中流砥柱,难道不该有所表示吗?”
她抬眼直视那些愣神的耆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事急从权,此刻正是部族存亡的关键时刻,希望诸位能够多些担当,今日便去各自清点一下自己的财货,罗列出来,明日我将召开部族大会,会上,我会向所有族人说明此事,并给出我的解决方案,希望诸位能在我之后,踊跃上前,献出各自的私产,助我部共度难关,想必,诸位的义举定能感动无数族人,过了明日一天,诸位的声望,必将更上层楼了。届时,诸位得了声望,我族得了实惠,岂不皆大欢喜,诸位以为如何?”
郑妩笑的人畜无害,一众耆老听得却是心中发冷,原来,这才是图穷匕见的时刻,郑妩刚刚一番做态,为的是榨-干-他们的钱啊!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孤女,当真比游商还要奸猾!
郑妩对于耆老们控诉的目光只做不见,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对这群经历了世事的老油条,与其耗费口舌晓以大义,还不如直接拿走他们的棺材本,比较容易让他们吃到教训。
至于那被当作筏子献出来的郑巫华殿,郑妩更是一点都不心疼,她忌惮那里许久了,正好趁此机会,将那片罪孽深重的埋骨之地彻底铲平,省的郑妩每日睡下想起阿眸的发言,夜不能寐。
可惜,如此“一举两得”的好方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欣然接受的。郑妩一席话毕,刚刚还应承的十分热闹的耆老们全都闭上了嘴。
眼看着众人一时没有声息,郑妩十分没有眼色道:“怎么都不说话?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众耆老闻言,全都面露难色,对于郑妩所说的法子,他们当然是不愿意的,毕竟,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财产拿出来填补公共亏空,但郑妩刚刚那一番话术,已然将众人捧上了高位,自己更是献出了贵重的郑巫华殿,有着这样的前情,让他们就这样直接拒绝,耆老们也都拉不下脸面。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终于,有那脾气暴躁或心底有鬼的耆老,终是不管不顾的闹将了起来,郑妩眼看着一个十分眼熟的矮胖中年率先跳出人群高声道:“哼,我的私产全都是历年积累,一分一毫全都来的清清白白,断不可能平白拿出来,便宜了那些个外族,郑巫大人还是再想个稳妥些的法子吧。”
他语调强硬,有那本就心底不甘的闻言也跟着附和道:“正是,大人您聪慧多识,应当还有更好的法子才对。”
听的众人这般推诿,郑妩的神情也冷了下来:“说的这般好听,还不是心疼各自的钱财,若是真正细究起来,那郑巫华殿,本该是我的私产,内里全都是阿姆留给我的私财,便是其中有几样,是借债得来的,清清白白的财货而不是没有,我何曾将它们细细分开,还不是全都拿出来,不曾给自己留上一分,可你们呢?倒是一心只想着自己!”
紧盯着众人,郑妩寒声道:“若是这般推诿,那干脆一拍两散,明日的大会上,我便将这个中情由全都讲出来,让众人都知道,在部族存亡之际,我部一众耆老,想的不是如何力挽狂澜,解此危局,而是想着如何确保自己的私财无损,届时,我顺便辞了这郑巫之职,你们便重新去那卜祝台,卜一位新郑巫出来好了!”
“郑巫切莫如此!”
“郑巫还请收回前言!”
眼看郑妩说的这般决绝,那有些见识的耆老们这才慌了手脚,刚刚的叫嚣声也瞬间弱了下去,一时间,除了少数几个冥顽不灵的还在袖手,其他人全开始恳切的请求郑妩不要如此,毕竟,这些老人精十分清楚,如今部族内血统精纯,能担郑巫之位的,只有眼前这一位,若是这手段强硬的郑巫都袖手不管,这已然糜烂的部族,当真要逐渐走向衰落跟覆灭了。
郑妩冷眼看着他们,并不轻易应声,她还在“置气”,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软话就轻易收回前言呢,不借着这次的机会,让他们明白这个部族究竟谁说的算,自己刚刚一番造势岂不是白费了。
就在郑妩细听着一众耆老的述说,酝酿着合适的时机顺着台阶下的时候,一个沉厚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郑巫是卜祝台选出的郑巫,也是我郑川唯一的郑巫,郑巫一去,我部再无主事者,还请郑巫收回前言。”
一时间,其他耆老都住了口,只因,此刻说话的是郑沉!
干瘦的老者一步步走到人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语调愈发沉重:“借债之事,老朽失察在先隐瞒在后,罪不可恕,愿拿出全部资财,解决这部族大祸,明日部族大会,我将自陈罪责,卸任耆老之职,只求郑巫平息怒气,收回前言!”
他深深下拜,语调恳切,想来,昨日郑妩让他自己反省,已经有了结果。
一众刚刚还在无措的耆老们此刻也终于找回了主心骨,跟着郑沉一起,虔诚叩拜,只求郑巫能够回心转意。
郑妩看着面前顺服的耆老一众,心底终于满意了些许,当然,那些拒绝奉献资财,甚至提前离去的家伙们,也被郑妩一一记住了,她正愁耆老一众如铁板一块,油盐不进,如今,有了现成的由头,也是时候让其中一些满怀私心的老顽固卸任退休,给这个政务处理中枢补充一些“新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