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在雄保院过了十二年,除了尊严和宁静,什么都不缺,不光胖了,还长了个子。因为保持运动,克制饮食,我的手臂变得结实,不像孩童时期那样细弱如柴,身材也没有像我的同期那样变圆发福,只是双腿的骨骼因为缺乏矫正,变得更加畸形了。我甚至会想,等骨骼定型后,要不要干脆截掉大腿以下的部位,换成假肢,这样至少解决了美观的问题。但我曾经的婚约者强烈反对这一提案,后来婚姻解除,我没了对美观的需要,这个想法也没有落实的意义了。
一般情况下,雄虫会在十五岁觉醒精神力。在我个人使用的过程中,我将其理解为由意念产生的无形之力。但这种力并不能影响具体的物质,它存在于灵魂,也只作用于灵魂。在乔凡尼引入语言和文字之前的时代,我们的祖先便是凭借精神力相互沟通与交流,但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我们退化得太快,不光失去了能遨游太空的躯体,也失去了相互理解,彼此洞察的能力。
我的精神力觉醒比其他雄虫慢许多,当他们拿着仪器在我额头检测时,那个仪器沉默如一个迟迟不会说话的幼童。我的同期从不掩饰对我的恶意与嘲笑,并更加笃定我是个蠢货。自从我们十四岁得到终端,他们就无师自通了寻找鄙俗内容的法门。污言秽语的评论破坏了他们的语言系统,使这些可怜人如果不说脏字,就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话语。
反而是赫宾赛,他的精神力足有A级。这并不让人惊奇。一个孩童时期就能记住并默写星空图的雄虫,精神力之强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不会使用,或者说不会将其使用在同类身上,毕竟他已将精神融入到渺渺星辰,茫茫宇宙之中了。
在我十五岁的末尾,某个首都星寒风呼啸,雨雪纷纷的日子,看护雌将甜腻的果酱面包塞进我嘴里。我咀嚼着食物,完成生存的必须,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个我自言自语以外的声音。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死你。”
在我看向看护雌的时候,嘴里又被塞了一块面包。我盯了这个灰发方脸的壮汉一会儿,脑海中又响起了一句,这回很简洁:
有病。
我欣然接受他对我伪装的赞美,也不否认自己精神部分有疾,但他的心声太吵,让人不快。我转向别处,发现自己只能“看见”雌虫的想法,而雄虫的思想对我来说则如雾中窥物,看不分明。一方面,雄虫天生就有精神屏障,可以拦阻其他雄虫的精神力,而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头脑空空。至于雌虫,我从他们脑中读到了灰蒙蒙的街道,窄小的房屋,成堆的衣服,哭喊尖叫的幼虫,以及沙发上手捧终端,挺腹眯眼的雄虫。这一切,组成了雄保院之外的,具体的生活。我发现,我对看护雌的恼火渐渐消下去了。同为满心无能之怒的囚徒,我无法改变他的境遇,但如果咒骂我能让他得到少许慰藉,那么就随意他咒骂吧。
在冰冷的金属触碰到我额头时,检测仪终于发出了刺耳的鸣响。
于是我关于精神力等级的栏目里,出现了一个大写的,平平无奇的字母B。这让我不禁感慨,现实与小说之间巨大的差异。在那些网络上经久不衰,高居榜首的通俗读物里,那些被流放的落魄皇子当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一梦觉醒为S级精神力的强者,并被盛情邀请回首都星,享受为人追捧,左拥右抱的极乐至乐。
这是面向雄虫的小说。最终的结局无非是给这个雄虫匹配数十位容貌美丽,身材诱人,风格各异,性格不同的亚雌和军雌,整日变着花样做着繁衍生息的事情,幼虫多得连名字也记不清,甚至一家便可自成一国。对于这种类型的作品,我建议他们将封面改为安帕斯的肖像画,并将题目改为《安帕斯传》。要知道,安帕斯可是全帝国唯一一只S级精神力的雄虫,且是有且仅有的唯一。
而像我这类先天有残,不良于行,精神力低微,却又空有皇室头衔的雄虫角色,一般出现在面向雌虫的小说里,作为一个心理扭曲,残忍暴虐的雄主,将身为主人公的雌虫折磨得几乎死亡,再由其另觅的新欢报复回来,施以酷刑,以凄惨的死相慰藉读者受伤的心灵。
并非我自怜,但我不需要遭酷刑,就已经足够不堪了。不过若因自己身处于不堪的境地,而将周围人也拖入不堪的渊薮,这是我所鄙夷的。那时候我就已经坚定了决心。假使我匹配到了某个军雌,我会在两年强制匹配期结束后,与对方结束婚姻关系。我不会标记他,更不会把残缺的基因延续下去。
我日后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我告诉我的前婚约者,我乐意与他保持朋友的关系,在他需要精神梳理的时候,我随时愿为他效劳。他帮我很多,我回报他自由是情理之中。所以我至今不明白,为何他对这段婚姻,甚至对我,一个残者,一个病患,一个丑物的信息素有相当的执念,甚至宁愿折辱自己,以换得我的“怜悯”。可要知道,在这样的社会,这样的国度,自由是比钻石还要珍贵的存在。我还他自由,对方却弃若敝履,反而认为是我“抛弃”他,这真是让人感到冤枉啊。
在雄保院,教授精神力和刑罚课的是同一只雄虫。他叫刻洛斯,符合社会对雄虫所有的刻板印象,胖脸膛紫,满腹肥油,走路左摇右摆,东倒西歪。如果他和一头公猪站在一起,那猪都会显得清秀。但在一个大部分雄虫都闭门不出,靠雌虫供养的社会,他能出来工作,就已经值得敬佩。
他刑罚课的教具是安东尼,也就是当初来接我的那只军雌。安东尼不光在这里负责打杂,做一些运输搬运的活计,同时也是刻洛斯的雌奴,刻洛斯告诉我们,安东尼这样受伤有残的军雌,在收容所里可以免费挑选。
在刑罚课上,刻洛斯向我们演示各种为军雌设计的“玩具”。他的理论是,军雌对痛感并不敏锐,因此需要这种方式激发他们的兴致。
“你们一定要记住,在快乐之外,施以刑罚是为了让奴隶明确奴隶的地位,明确谁才是一家之主,谁才是说了算的。” 刻洛斯左手握着鞭梢,将那根灌了铅的鞭子抻得直直的。接着响起破空之声,鞭子甩着头部,打在军雌苍白突兀的脊骨上,敲出一道鲜明的紫红色。
我睁大眼睛,保持静默之姿。天花板的天使之目是摄像头,办公室里的克塞特能看到每一间教室的景象。我身后的看护雌目光始终不离我身。我不想再尝电刑的滋味,那东西平生体验一次就足够了。所以我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他们期待我成为的雄虫,麻痹他们,也麻痹我自己。只有这样,才让我觉得,冷目旁观是情有可原的。
“用大臂很容易就会疲惫,所以一定要用手腕带动小臂。就像这样,轻轻一甩——”
又一道响亮的爆破声。安东尼向前摇晃了一下。淤血慢慢泛上来,把白背上鲜红的叉字模糊成一团紫黑。
随后,刻洛斯又让安东尼露出翅膀。那翅膀收紧的时候像两捆帐篷,展开后形状为三角形,与蛾翅很像,呈深棕色,有地毯似的花纹。刻洛斯抓着翅膀的边缘,给我们展示安东尼脊背中央的黑色长条,那是翅囊所在的位置,也是神经集中的地方。
“如果你用针刺。他们会兴奋,非常兴奋。” 他举起一根三十厘米长的钢针,环顾四周,问我们谁要来试试。
除了在桌子上画圆圈的赫宾赛,教室里的人都举起了手。我也举了起来。
“那就让殿下先来吧。” 他彬彬有礼地弯下腰,双手将那根寒芒森森的长针捧给我。
安东尼背对我而站,腰弯得很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心声。他的思绪空白如纸,难以解读。
“殿下,请吧。” 刻洛斯说。
我握着针的中段,高抬起手,对着翅膀中间,狠狠落下。针在我掌心滑过,我握住了尖端,没让针真的扎进去。但也因为我与受刑者肌肤相触,他的颤抖格外分明。
教室里吁声大作,跺脚拍桌声音犹如雷动。
“哦,殿下,你应该更用力一些。这不够。” 刻洛斯摇着头,摊手让我把针给他,他来做示范。
我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童年时候的我,这根针已经扎进他的眼球了。
我把针放回他的掌心,被看护雌推回原位。
刻洛斯没有像我一样抬起手。他捻着针,轻巧地将针尖送进了安东尼的翅囊,仿佛插花。
啊——
一道嘶长的尖啸穿过我的大脑。安东尼始终未曾开口,那声音来自他灵魂深处。
赫宾赛在桌子上画了一节课的圆圈。除了他以外,班里的每一只雄虫都在安东尼身上试过至少一种刑罚。我不知道其他雄虫是否听到了那一声声痛苦的哀嚎,但对我而言,这哀嚎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我久久看着受刑者。等回过神来时,我发现手指已经握僵了。平展后,我的左右掌心各印出四枚紫红的指甲印,像并列的微笑。
因为多只雄虫释放信息素,安东尼热潮期来临,随后的精神梳理课改为生理课。刻洛斯现场展示了如何将尾钩刺入军雌体内,进行标记。因为不少青春期的雄虫试图加入,所以场面一度混乱。教科书上写,雌虫一生只能接受一次永久标记,如果有其他雄虫试图覆盖标记,那么对雌虫将造成莫大痛苦。
刻洛斯要求看护雌维持秩序,让雄虫一只一只体验。体验者有十九人。后面医务室来人,把安东尼抬走。刑罚课与精神梳理课针对最后一年级的毕业生开放。我在雄保院待了十二年,之前至少有十一届学生上过这门课,别的不必多言。
下课铃响起时,刻洛斯提了提裤腰带,宣布道:“我替亲爱的安东尼谢谢你们。希望你们能记着我们今天学了什么。我还是要强调那句话,施以刑罚是为了让奴隶明确奴隶的地位。但我对你们很放心,你们会成为合格的主人的。”
安帕斯:有且仅有的S级。
至于其他S级去哪儿了,咱就不知道了。
兄弟们,再坚持两章,雄保院副本就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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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