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腿脚不便,我获准在一旁见习,不必和众人一起做操。操场里聚集着各个年级的孩子,从一年级到十二年级,从蓝色到紫色,每个年级都穿不同颜色的短袖衫。假使站在看台上俯望,可见一条边缘溃散的彩虹毯子。雄虫们嘻嘻哈哈的,来回走动,但不能离开自己年级所在的地方,否则会被保姆驱赶回去。
主席台上有一面大屏,上面出现了克塞特孩子气的脸。他做了一些让人耳膜不适的开场白,声音经过电子设备的加持,咩咩如羊叫。他俏皮地问我们准备好了吗,接着眨了眨眼睛,面孔就在屏幕上消失了。台下起初是闹嗡嗡的一片,但看清屏幕上的画面后,全场静默了几秒,紧接着狂暴的声浪席卷宇内,几乎把我撕碎。
那是一只军雌,光滑的脊背上是肌肉流利的线条,深棕色的皮肤上像是抹了油,烧鸡一样光泽锃亮。他背对我们而跪,双手被电子镣铐禁锢着,倾身低头,作出驯顺之姿。高年级的雄虫全部面红耳赤地跺脚吼叫起来。这一幕激发了他们的兴奋。而当鞭响带起节奏的时候,所有人都举起手,开始做上肢运动。
“左手挥鞭,一,二,三,四。” 电屏里字正腔圆的洪亮男声热情洋溢,铿锵数着节拍:“右手挥鞭,一,二,三,四。
接着是踢腿。屏幕里的人是照着军雌肚子踢的,台下没有军雌,有的雄虫开始踢旁边人的小腿,被保姆喝止了。一个小画框出现,克塞特站在他的办公室里,也跟着做操。他一定看得见全场,因为他不时在表扬动作标准的雄虫。
“来,跟我重复,军雌是什么?”
“家奴!”
“再来一遍,军雌是什么?”
“家奴!”
雄虫幼崽们一边做着动作,一边整齐而有节奏地呼喊着。我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撼变成麻木了。这时候,一个一年级的雄虫被喊声惊到,扭着身子,哭叫起来。保姆把他抱走了。“有的小宝宝害怕了。其他的宝宝们,你们害不害怕?”
“不怕!” 雄虫们齐声呼和道。
我观看屏幕直到锻炼结束。离开体育馆时,我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我转过头,只见几个高年级的雄虫在盯着这边。不是看我,是看奥斯特拉。
大雌侍身边的侍从,无论等级,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为讨安帕斯的欢心,大雌侍便着意寻找那些金色头发,容貌姣好的贵族亚雌进入宫中。如果安帕斯有看中的,便直接充入后宫。凭借这个办法,后宫半数以上的妃嫔都是大雌侍的人。
奥斯特拉的面容即使在皇宫,都不逊色,更不必说他颀长挺拔,轻灵优雅的身型,正符合雄虫心中对于雌性的想象。在一众粉红色,肌肉虬结的保姆中,身着白色长袍,佩挂宝石的奥斯特拉就像是忽现眼前的如锦繁花。
我发现更多的眼睛,更多的目光落在这里,几乎能够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贪婪与垂涎的恶臭。奥斯特拉很快推着我走了。感谢我的腿残,我们都不必再去体育馆。他告诉我,那些雄虫信息素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能够把人熏死。虫族到了成年时候,小腹的腺体才会成熟,能够散发出信息素,吸引异性。军雌比亚雌更为敏感,如果空气中雄虫的信息素浓度高,会使他们迅速进入热潮期,这与他们脆弱的精神海不无关系。我那时尚未成年,非但产生不了信息素,连信息素的味道都闻不见。
但我们不去体育馆,不代表那帮雄虫不会主动上门。骄奢淫逸的教育把他们改造成了不懂礼仪,只凭**驱使的暴徒。在第三天的下午,我们结束一天的精神折磨。奥斯特拉推着我去食堂挑晚餐。他端着两人份的饭食,手里不便,我就自己推动轮椅前行。这是一年级用餐的地方,高年级的本不该出现,但其中一只偏偏出现了,就站在通往我宿舍的走廊,直勾勾瞧着我们。后来我知道,克塞特是他雌父,他从克塞特那里拿到了上下楼层的权限。
我该庆幸雄虫都是喜欢吃独食的生物,他没有呼朋引伴。要是我们面前站了七八个雄虫,恐怕我只能亲眼目睹奥斯特拉就范了。如果是那样,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或许会在夜晚,一把火把雄保院都烧了吧。
那个雄虫朝我们走来。他散发出很浓郁的信息素味道,开口就让奥斯特拉做他的雌侍。奥斯特拉只是冷笑,连讽刺都懒得说,只让他滚。他气疯了,直接就朝奥斯特拉扑过去。
饭菜撒落一地,酱汁遍地流淌。
奥斯特拉用胳膊肘砸他的脸,高声呼救,但是无处不在的保姆都被调走了。这是克塞特故意为之。我的刀被没收了,但地上还有叉子。我一个倾身从轮椅上坠落,胳膊肘着地,一把抓住叉子的把手,对着他的小腿狠狠扎了下去。他痛得嗷嗷直叫,一脚踹在了我的心窝上。我心脏不好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但要不这么做,恐怕这将成为我一生的心病。
这给了奥斯特拉反应的机会。他翻身坐起,从后面勒住那个雄虫的脖子。那物什太粗,满是肥油,是用手掐不过来的。我盼着他能把这只雄虫勒死,但他没这么做。后来警铃大作,克塞特带着保姆们赶了过来。就发现那个雄虫被衣服捆在地上,脸色青紫,面肿如猪,嘴里塞了袜子,哼哼直叫。
克塞特当即就要给雌戒所打电话,让他们带走奥斯特拉。奥斯特拉则直言,这人受了指示,依仗雄虫的身份袭击我。我一把撩开衣服,展示了我胸前的淤青。这是克塞特没有想到的。我的身体也相当配合,在我需要的时候,我喉头一腥,呕出一口血。这下,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放在绝对不能让我死掉这件事上。再怎么说,我也是皇室的人,我死了,谁都没法交代。从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性命贵重了。
当医疗室只剩下我和奥斯特拉两个人的时候,他摸了摸我的头,难得有句好话,说我装得挺像。我当时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胸口突突地疼。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萨巴斯的亡魂,感受到他精神的临在。他朝我走来,亲吻我的额头,说他以我为荣。我答应他不再哭泣,所以泪水只汇聚在眼眶,未曾流出。我告诉他,我好疼,好害怕,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可我的家呢?萨巴斯走了,我也就成了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畸形人了。
萨巴斯的面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奥斯特拉的脸。他把我抱在怀里,拍我的后背,但话还是非常难听。他说,你想回去,我就不想回去吗?
“我本来是要成为大雌侍身边的第一侍从的,现在好了,跟你这个小鬼绑在一起,还要被那个肮脏的畜牲羞辱。” 奥斯特拉说,“我都没委屈,你委屈什么。”
我说不出话,只是抓住他的手臂,咬牙不去哭泣。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现在就跟三岁的幼崽差不多。他心有余悸,声调比平时要高,手臂也微微发抖。但他胸膛震颤,笑声爽朗。这时候,他也只是十七岁的年纪。
因为受伤,我得以在房间修养。我坚持在奥斯特拉取餐的时候与他随行,以免再遇上之前的事。他是雌虫,与雄虫发生冲突,于法于理,他都是有过的那一方。而事发的当天晚上,克塞特领着那只雄虫向我道歉。我说,只要奥斯特拉原谅,我就不再计较。出乎我意料的是,奥斯特拉就这样把这件事轻轻揭过了,只说不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否则就要上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克塞特能当上雄保院的院长,说明他跟Z31的领主必然有关系。
“就像我,被打发到了你那个破院子,不也得听你使唤吗?” 奥斯特拉看着我说:“快点儿长大吧小屁孩,这样我们就能早出去了。”
催促无用。时间还是不急不缓,如流水一样过去。
养伤的日子里,我和奥斯特拉像困守房间的囚徒。他为了保持身材,每天早上拉伸至大汗淋漓,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动作,还要拉着我一起。他说,像我整日坐在椅子上不动,吃喝不断,迟早变成一条肥蛆。我一想到那个雄虫的模样就不寒而栗,于是开始跟着他锻炼上半身。奥斯特拉的终端终于能连上网,他搜索了不少康复训练的方法,立志要把我打造成一只符合他美学的雄虫——单看上半身。在他的帮助下,我甚至能坚持倒立一段时间。
除了有益的运动,我终于可以看书几个小时不受打扰,全身心沉浸于那遥远的时空。虫族的历史在乔凡尼之后再无历史。无非重复着永恒轮回的循环,一个列恩海姆的皇帝上位,纳了多少妃子,生了多少孩子,派出去多少军队,拿下多少星球,打退过多少次厄尔萨斯。而反观人类的历史,就要波澜壮阔许多。我想象着亚历山大港波光熠熠的水面,想象着这少年英才的国王是如何率领着部队,横渡大河,行军荒野,经行河谷,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雄关,一路向东,建立跨越欧亚的帝国。又想象着尤利乌斯·凯撒在识破卡斯卡的阴谋时,是如何抓住他的手,说出那句:“恶人卡斯卡,汝何为?” 还有那古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扫清**,归一四海,又是何等的风采。
何其哀哉,虫族千百年,只出了一个乔凡尼·列恩海姆。
夜晚,我难得做梦。梦见一个金发灰眸,神光熠熠的青年,骑着黑色的牛首骏,手持马鞭,回目朝我微笑。我们站在高处的山峰,下方的兵卒推行辎重,军马麦芒一般散落大地。我们迎照刺目的日光,仰视苍穹。他的声音传递到我耳畔,是我想象的那样平静而有力。那声音说:“人之所以恐惧,是因为畏怯失败,而只要你将心灵立于不败之地,你就是不可战胜的。你的敌人打败不了你,你的命运打败不了你。你将一直战斗,直到超越死亡。” 他指着远方的地平线,说:“看那里,那就是我们将要征服的。” 我问他那里是什么,他说了一个词,我看清他的口型,然尚未解其含义,梦中的形象与场景便如水汽一般消散。
我坐起身,屋里漆黑,奥斯特拉的鼾声轻响。窗上依然是虚假的风景画。那画上的花朵,是永不凋零的鲜红,如一个孩童刺目的微笑。我努力回忆着,却只能想起模糊的阳光。朋友,请别嘲讽我的愚蠢。那时候,我还没有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