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球的雄保院数量视雄虫分布而定。在亚特拉的三个环带里,中间层的雄虫最多,其次是核心层,最后是边缘层。我惹怒赫尔弥斯,自然便失去了在首都星居住的权利,被送到偏远的Z31星。如无意外,我会在那里按部就班,度过一个普通雄虫的一生。毕业后接受匹配,由一只军雌和几只亚雌供养,生几个孩子,然后老死。但现在来看,命运没有放过我,我也没有放过命运。
离开皇宫的前夜,我听到打雷的声响。闪电霹雳,把天穹翻得雪亮,但始终未曾落雨。翌日,阴翳的天空沉沉压下,空气格外闷热,院子里低低地飞舞着很多蜻蜓。奥斯特拉推我离开的时候,我看见曾经盎然绽放的花一株株垂头耷脑,似在举哀。灰色的院墙下,一朵鲜红如血的杜鹃花,边缘已经紫黑。日后无人照料,这里又要恢复杂草从生的样子了。
一架飞舰将我们送到运输舰停泊的港口。外面的景象与宫内截然不同。我习惯于华丽古雅的建造,当看到那些颜色各异的,穿梭往来的飞行器,那些钢铁铸就的高楼时,心中的震撼是无法言说的。遥望宫墙,环绕其周的科尔莫斯河颜色沉绿。它源起埃比俄斯山巅的寒雪,自峭壁滚滚而下,穿越林木,蜿蜒平原,滋养沃野,而此时此刻,它的分支在人工牵引的水渠里无波无澜,缓慢地流淌着。
皇城渐远了。绣狮鹫的帝国旗帜垂委旗杆,失了在朗日下张牙舞爪的气势。一个孩子以仇恨为理想是可悲的。但当时,这燃烧的意志让我忘记伤痛。我心想,我还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会利用我可以利用的一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很少有客船从首都星发往Z31,故此我被安排上了一艘运输物资的军用船,船的终点站是达尔沃思。我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因空间有限,床很窄,分上下铺,奥斯特拉睡上面,我睡下面。有一扇圆的舷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宇宙。黑暗中,首都星像一块蓝宝石,散发着美丽的幽光。这个星球百分之八十都是大海。而我人生第一次见海,就见其全貌。
在茫茫太空中,我们穿过闪耀的群星。飞船移动得很快,但窗外的景色宛如凝滞,好像时间和空间都静固住了。这种巨大的虚无使万物渺小,乃至让我以为,往事如尘,不必重提,就连萨巴斯刻骨的死亡,也随着那抹蓝色的远去,消弭于无形。
我移开目光。饭厅里,士兵来来往往,似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但我向来敏感,会察觉到隐秘的眼神和小声的议论。因我雄虫的身份,士兵都待我很恭敬,我进阅读室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拦阻。他们的书架上放的很多应急手册,军事杂志,军报要闻,还有杂七杂八的地理和科学刊物。
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室的玻璃大窗前度过。白天,吃过早饭,我让奥斯特拉给我接一大杯水,拿几本高架子上的书,我们就能把彼此打发了。他发现了一个棋牌室,每天和机器人打牌打得不亦乐乎。他在皇宫里是不许用电子设备的,一朝解放,哪怕上不了网,也欢乐得如鱼游大海。所以我回房间前,总得去喊他。我没法一边拉门锁,一边转轮椅,把自己推回屋子里。
抵达瑟伦梅尔要塞时,我正在看一篇关于仿生机器人的介绍。正想抬头,缓解脖颈的酸痛,便看见窗外缓行过一队巨大的铁舰,仿佛远古的巨兽,悠然地移动着。那些小的护卫舰环列周围,像是犀牛身周盘旋的白鸟。我感到小腹一阵紧缩。飞船开始下降了。
两侧冰白的钢架如峭壁一般逼近,仿佛兽的遗骨,冷寒的光泽透出荒凉。相隔咫尺,我清楚地看到其内部穿着橙色工作服行走的工兵,深蓝衣服的军官,以及白色衣服的清洁人员。这井然有序的一幕让我心头鼓胀,那书中描绘的,人人各司其职的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吧。
“欢迎来到瑟伦梅尔。”
我循声看去,见旁边站着一个深蓝上衣,白色长裤的军官。他有一头蓝黑色的卷发,乍一看乱糟糟的,脸瘦长,湖蓝色的眼睛,鼻梁很高,显得冷淡文雅。这位是威廉尔特中尉,我常在阅读室碰到他,但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他隔着玻璃,朝对面的军官挥手。又转头看向我。
“刚才的是霍恩伯格元帅的队伍,应该是回程往首都星去的。” 他说,“你知道他吧。”
我点了点头:“四元帅之一,报纸上说他差点就能打进厄尔萨斯的虫巢。” 我怀着鄙夷说,“如果不是安帕斯召他,厄尔萨斯母皇应该已经死了。”
威廉尔特挑起眉毛,静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会记得,但你日后当心,无论人前人后,别把心里想的表现出来。”
他说的是我直呼安帕斯名讳一事。我当时一定面露不屑,所以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蹲下身,仰头说:“就算陛下不颁布旨意,我们也没办法摧毁厄尔萨斯。”
“为什么?”
“各种各样的因素。但有一点,如果厄尔萨斯消亡了,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强大的敌人。”
“把敌人消灭不好吗?” 我反问。
“没有敌人,我们就会在过度的安逸中放松意志。” 他说,“况且,若没有厄尔萨斯,我们就要与自己的同族为敌了。”
我目视他,说:“如果要让两个反目的人成为朋友,那么就给他们安排更强大的对手。”
“是这个道理,你领悟的很快。”
“这是乔凡尼说的。我只是把他的话背下来。”
“能活学活用,也是一种本领。” 他笑起来,“虫神在上,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用弹弓打鸟呢。”
我想,我倒是不曾玩过弹弓,也不曾伤过鸟儿。鸟儿是无辜的。我要用弹弓,就用它对准那三个皇子和赫尔弥斯的眼睛。
“你对历史很感兴趣?” 他又问。
我点了点头。
“军事和机械呢?”
“只要是有用的知识,我都感兴趣。” 我说。
“嗯。” 他摩挲着下巴,说,“对于有用和无用的区分倒是很难界定。知识就放在那里,端看你怎么用。只不过我们受限于眼界,总是会忽略其价值。” 我思考着这话,又听他说:“我听说,你要去雄保院?”
“是,雄保院。” 不知为何,这话让我有些难以启齿。
“雄虫培养基地。培养出最优质的废物和行刑人员。” 他看着我,“但相信我,你不会变成那样的。”
我感到萨巴斯在通过他的眼睛注视我,所以我承诺道:“我不会的。”
“如果你喜欢看历史书,我这里倒是有一些,可以让你在不想上课的时候打发时间。” 威廉尔特说,“不过你还没有终端吧?”
“终端是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大概是未曾想到,在普通孩子嚷嚷着要家长买终端的时候,我身为皇子,却连终端是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威廉尔特拿了一个书本大小的黑色金属块。那上面有很多划痕,看上去很有年份了。这是他早几年前淘汰下的旧终端,已经没有登陆星网的功能了。他向我展示了怎么点亮屏幕,怎么找里面的文件。他在其中一个文件夹里按从易到难的顺序排列了一些书本,涵盖了历史,地理,天文,军事等书。他笑称,如果我全部读完,在军事学院拿一个本科的文凭是不在话下了。
“他们不会管你课上的怎么样,所以,把有限的时间放在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上。” 他说,“别让无意义的事情消磨你的天赋。”
我们在瑟伦梅尔休整了两天,方便运输舰卸下一部分货物。奥斯特拉带我下去转了转,我本来不想去的,他讽刺说我再蹲在阅读室,就要发霉了。但要塞里也晒不到太阳。这里有商店,但里面都是些食品饮料,没有晶石打造的饰品,令奥斯特拉意兴阑珊。我们离了那家无趣的店铺,又走到种植区,温室里的蔬菜沐浴紫外线的灯光,像是泡了高锰酸钾,使人食欲全无。
而看到晚餐的水煮紫甘蓝时,我和奥斯特拉都沉默了。他把自己的都倒在我的盘子里,美其名曰幼崽要多吃蔬菜才能长高。这话里有太多问题,我懒得指出来,把那堆甘蓝拨到一边,以行动表示抗议。这叫同样来饭厅的威廉尔特看见了。他把装着两人份的甘蓝盘子拿走了,他吃得很慢,看样子是不喜欢的,但吃得很干净。太空获取食物不易,这里人的生活让我知道,即使我是一个受冷待的皇子,我也享尽优渥。这并不让我得意,反而愧疚。亚特拉的民众辛苦劳作,忍耐饥饿,军士浴血奋战,遍体鳞伤,却供养了我们这群东西,不得不让人唏嘘。
飞船经过Z31时,一架小舰单独飞出,将我和奥斯特拉送到了老旧的港口。
空旷的大厅里,一个穿着粉红色制服,头发银白,身型圆胖,五官和善的老亚雌同一个高瘦,眼眶深陷的棕发军雌站在一起。那军雌的左眼生着白翳,苍茫一片,看人的时候得偏过头。据说这是在战场上遭了敌人的毒液喷溅,眼球被腐蚀了。
“殿下,我们恭候多时了。” 老亚雌一看到我,便扶着膝盖,折起他滚圆的身躯,毕恭毕敬地下拜,连着那个军雌也一起跪下。他们不是侍从,也不是我的仇人,这种平民对皇帝的礼遇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倒是奥斯特拉捏着嗓子说:“殿下不喜跪礼,你们起来吧。” 他难得措辞文雅,往外出走的时候,我回头瞧他,他还朝我得意一笑。
Z31不像首都星,没有飞行器,交通工具还是百年前的汽车。这也是人类的发明,但他们的车如果要在这种地方开动,驾驶员得戴着呼吸装置,而我们只需要极少的氧气就能过活,所以车里只放了500毫升的氧气喷瓶。
名为安东尼的军雌负责驾驶,他全程沉默。那个和善的老亚雌姓克塞特,是雄保院的负责人。一路上都是他和奥斯特拉聊。我听着听着,就靠在窗沿睡着了。这里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进入防护罩之前,我们行驶在茫茫的黑夜里,不见前路,不见归途,只有敌意四伏的孤山默然注视着我们,上面光秃秃的,不见一株植物。
终端功能类似 iPad,原谅斧头贫瘠的想象力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