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巴斯死后,总管梅菲斯特给我安排了第二任保姆。他名叫奥斯特拉,原是大雌侍的三等仆从。他打翻了大雌侍的瓷杯,被贬来此,无时不刻不想着重回内殿。大雌侍与五皇兄的雌父不睦,乐得让我的存在给敌人添堵。同时,他认为我还有用,这份前瞻性让人不得不敬佩。
奥斯特拉待我敷衍,看得出对新工作并不满意,看我的眼神常带厌恶,好像面前是一只腐烂的耗子。托他的福,我学会了自己涂药,自己穿衣,自己整理床铺,坐上轮椅。若不是因为居所里没有厨房,我应该能早早学会做饭。
他不怎么跟我说话,而我沉浸于萨巴斯逝去之伤,眼里不是空气就是敌人。我的漠然让奥斯特拉以为我是哑巴。我听到他在门边的自言自语。他说,跟着一个哑巴残废,我这辈子算完了。他回过头,发现我正盯着他,倒是先恼羞成怒起来。他知道我无人依仗,又认为我口不能言,无法状告,于是毫不顾忌地说:“瞧什么瞧,说的就是你。”
他被大雌侍惩罚,除了笨手笨脚,应当还有其他毛病。
“我不是哑巴。” 我说。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回应,脸一下子红涨如灯笼。
“奥特斯拉·赞恩,你不想留下,就带我去找梅菲斯特。我让他给你换个地方。” 我说。他跪地恳求我饶恕。现在想来,如果我告诉梅菲斯特,他怠慢我,或者再夸大一些,说他虐待我,雄虫保护会就会把他带走。他们从不拒绝反面典型,用以杀鸡儆猴。但奥特斯拉多想了。那时我年幼,还没掌握语言的艺术,不会在言词里加入双关。
但无论如何,我威慑住了他。他待我恭敬很多,没再于我面前发牢骚。我仍然拒绝他帮我更衣。除了萨巴斯,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双腿。要知道,要知道,示弱于人从不引来同情,只给他人欺凌你的理由。
大概是受了敲打,奥特斯拉比任何人都怕我死,因为我一旦身亡,他就是替罪之羊。萨巴斯死后的第十四天,一个相貌美丽的侍从来到我的院落,他穿白色绸衣,腰间佩挂的祖母绿熠熠生辉,与他眼眸相衬。他礼仪完备,温声细语,自言奉大雌侍之命来探望我。那时奥特拉斯去领饭食,屋内只有我一个人。他奉给我一个雕刻花纹的银盘,里面装着色彩斑斓,包装精致的糖果,说这是大雌侍送我的礼物。
“这是从查尔沃克进贡来的,您尝尝。” 他剥开一个金色包装的。糖果是奶白色,散发出甜香味道,分外诱人。虫族嗜甜,无论老少。
他单膝跪地,将糖果举到我面前,嘴角有合宜的微笑。但在我眼里,他的眼神和我那三位皇兄践踏我时的眼神没有差异。
我拿过糖果,告诉他我过会儿会吃。他不觉得一个孩子会有警惕,露出任务完成的表情,轻快离去。奥特拉斯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桌上的糖果。他目露惊恐,声色俱厉地问我吃没吃。我把那个剥开的糖果递给他,他像是触了火,一下子把糖丢在地上,跺脚踩碎。
“那个人说是大雌侍送来的。” 我说。
“那个人长什么样?”
“金头发,白衣服,身上挂着祖母绿。”
“祖母绿,哈,我就知道,一定是阿尔比斯那只臭虫。他胆敢冒充安利斯塔大人的人!” 奥特拉斯跳脚怒骂,像只烫了屁股的猴子。他怒气冲冲就要去找阿尔比斯质问,我喊住他,让他回来。
“带我去见大雌侍。” 我说。
“别开玩笑,安利斯塔大人才没空见你。” 奥特拉斯不假思索地说。
我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他翻了个白眼,妥协了。我让他把地上的糖果捡起,放回盘子里。他嘟嘟囔囔,鼻息沉重,但还是照办。奥特斯拉是一个好懂的人,想法都写在脸上,跟这种人相处,至少不会心累。
萨巴斯从未教导我与人斗争之法,但他的离去让我骨子里的残忍没了束缚。如果大雌侍要害我,大可以让奥特拉斯趁夜掐死我。他没下手,说明那侍从说了谎。如果他幕后者是那三个皇子的雌父,我要借大雌侍之手为萨巴斯复仇。
大雌侍的居所位于内苑,从这里过去需要跨越半个皇宫。宫墙镶嵌宝石,阳光一照就让人睁不开眼,好像眼前有成千上万只甲虫扇动翅膀。走进内苑,隔着高耸的廊柱,可见院落里的奇花异树。金制的鸟笼悬挂枝头,羽毛鲜丽的珍禽在其中歌唱。我不会怜惜它们遭囚的现状。它们由人类饲养长大,远离故土,就算释放也活不了多久。
我双手捧着银盘,由奥特拉斯推到殿前。大雌侍的仆从说他正在休息,无暇待客。我说,我就在这里等着。炎夏的阳光炽热,花园的空气也潮湿,让人头晕目眩,胸闷气喘。奥特拉斯这回不发一句牢骚,毕恭毕敬地在我身后站着,还为我打起阳伞,以示他尽心尽力。这时候,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奔跑而来,金发厚重,在太阳下亮得发白。运动让他面色潮红,继承自安帕斯的蓝眼睛烁然有光。
这是皇太子菲尼克斯,安帕斯赐他凤凰之名,表达爱重。他穿短裤,小腿如桦树的树干,洁白挺拔,健美漂亮。我被那双腿吸引了目光。别人有的你没有,但你不想得到,这叫羡慕。而你想要得到,这就叫嫉妒。我曾经嫉妒菲尼克斯,现在我仍然嫉妒他。如果能给我一分钟,让我用健全的双腿向萨巴斯奔跑过去,我会付出全部。这当然是幻想,我知道萨巴斯已死。
他先是冲进院子,又掉头跑过来,让仆从把我赶回去,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这比凌虐更让人受辱。仆从让我回去,我只能再觅时机。有一瞬间,我想过直呼安利斯塔名讳,让他见我。如果我是什么大人物,我会这么干。
但是稍晚时候,总管梅菲斯特找到了我。他捧着那盘糖果,带我去见了大雌侍。
他正喝茶品茗,欣赏歌舞,背后环绕森然的热带植物,果味与花香混合,空气中有甜腻的味道。他比我想象得要和蔼一些,配着镶嵌蓝石的抹额,一身高领白袍,上面用银线刺绣月亮与星辉。他金色长发,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是山茶花叶的颜色。仿佛精灵的贵族,通身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雅。他和安帕斯育有六子,足见恩宠。
他怀里抱着一只白猫。那猫眼是蓝色的。
我被推到他面前时,一个仆将猫抱起,另一个把被奥特拉斯踩碎的糖果塞进了猫的嘴里。猫被放在地上,走了两步,开始浑身抽搐,发出凄厉的叫声。它倒在我脚下,死不瞑目。
“去把阿尔比斯叫来吧。” 仆从提走猫尸后,他告诉梅菲斯特,声音低缓轻柔。
佩戴祖母绿的仆从很快被压来,跪伏在地,束在脑后的金发已经散开,垂落地上。之后,他的下巴被扳起来,那张脸被扭到我面前。
“是这个人吗?” 大雌侍问。
我看着那双混合恐惧与愤怒的绿眼睛,点了点头。
“阿尔比斯,说,谁指使你谋害九殿下?” 梅菲斯特呵斥道。
“是您。” 阿尔比斯答。
“你相信他吗?” 大雌侍问我。
“您无需下毒。” 我说。
“连孩子都明白,你在赫尔弥斯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却不明白。” 大雌侍叹息道。赫尔弥斯是五皇子的雌父。阿尔比斯是他的近臣,随他一同入宫,相伴多年。
“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指使你的?” 梅菲斯特问。
“是您。” 阿尔比斯仍答道。
大雌侍摆了摆手,阿尔比斯就被拖走了。那双眼睛看着我,让我想起死去的猫。
“我很抱歉,后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让你受惊了。” 大雌侍让仆从同样端给我一盘糖果。“这是菲尼克斯喜欢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说。
我拿了一颗,放进嘴里。人总要尝试,才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东西。我忍住了,没有把那颗糖吐出来。
“谢谢您,很好吃。” 我说。
他轻轻笑起来,让人把糖果撤走了,又让人给我倒了热水。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没有表面这么喜欢我。他审视我,估量我,如看一件首饰。
“你今年多大?” 他问。
“七岁。” 我平视那双眼睛。
“你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纪。明天菲尼克斯会带你去宫学,书本纸笔也都会给你准备好。你的几个兄弟都在那里,答应我,与他们和睦相处。” 他说。
“谢谢您。” 我保持礼仪,颔首致谢。之后他又问我奥斯特拉待我如何,我对奥斯特拉没有恶感,于是说他待我不错。大雌侍说,他会多派几人过去。这不是询问的语气,我无权拒绝。这时候,菲尼克斯又走进来,扑到大雌侍怀里。他的雌父用胳膊抱住他的腰,吻他的额头,管他叫小凤凰。这亲昵之姿格外刺目。好在梅菲斯特很快便带我下去了。
回程时,路过戒所。那灰色的石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高,门口的守卫也不如我想象得那样怕人。我向里望去。一个木架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上面倒吊着一只绿眼睛的死虫,等人高,颈部有金色绒毛,肥硕的腹部上开着一个黢黑的大洞。虫族死后会解除拟态,恢复原型。那是我第一次见同类的全貌。回到院子里,我终于忍不住,弯腰吐了起来。我觉得恶心,但不是因为那只虫子,比起我所见过的人和事,一具尸体不算什么。
稍晚时候,大雌侍新派来的侍从就来到了院子,姿态得体,都是清一色的笑模样,讲话轻声细语,善于察言观色,看得出训练有素。他们试图给我喂饭时,我拒绝了,让他们去干别的事,只留下奥斯特拉。他显得不安,也学着那个侍从的样子,叉了食物给我。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我是腿残,不是瘫痪。他放下叉子的时候,翻了个白眼,我看得清清楚楚,但心里没有不快,反而觉得放松很多。
次日,奥斯特拉来叫我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服。我彻夜未眠,一闭眼,黑暗里就浮现出很多双眼睛。我同那些眼睛对视着。等它们消隐无踪时,天光已破,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