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于我回到首都星后的第五日举行。黎明未至,我就被侍从唤醒梳洗。他们给我换上金领白身的礼服,象征列恩海姆的金红绶带从左肩斜下,由深棕的腰带固定。这礼服材质是鹿皮,穿上去很显板正。为让腿外观看着正常,我套了两层裤子,但碍于足部变形,无法穿鞋,他们只能在我膝头盖上厚毯遮掩。好在我大部分时间都是静坐不动,加上宫殿凉意十足,不至于满头大汗。
仪式于格涅那林宫举行,这是历代虫皇加冕与缔结婚姻之地,昔年安帕斯与阿拉雷克便是在此处完婚,菲尼克斯的婚礼也在此进行。霍氏威名在外,表面的礼仪须尽善尽美,不落口实。在我来之前,宫人就已开始装点。到婚礼当日,宫殿内已焕然一新。华丽的绣毯铺陈于地,墙壁金银的镂刻在鲜花团簇,烛光点映下熠熠生辉。正殿的尽头,乔凡尼时期的两名勇将,科里约帕与爱肯伯拉的大理石像一左一右,将乔凡尼的画像高高擎起,令那双神圣的金瞳得以俯望后嗣的绵延。
当玫瑰色的朝霞显露天际,悠长的号角便划破黎明。骏马的鼻息喷出白雾,在骑兵的指令下抬步前行。巡游的队伍从皇宫的正门出发,将沿主道环城一周。出发之际,道旁便已经人头攒聚,人语起伏。贵族与名流站立前方,平民在后,有家长将好奇的幼虫举在肩头,孩子吃着左手,右手学其他人的样子挥动旗帜。
小号的金属管反射凛冽的晨辉。急促的鼓声响起,数位号手将器乐举在嘴边,鼓圆腮帮,启奏堂皇的乐章。彩色的旗幡飘动,迤逦数十米的车队开始启程。骑兵帽上的长羽蓬松,随着颠簸摇晃,金红的马车上装饰白花点缀的藤叶,四角各有一只黄金打造的精灵提灯照明。车后有两名军雌护卫,手持银枪。
安帕斯不与我同坐,车厢里只有我和一名侍从。我被要求隔窗挥手,向民众致意。不过喝彩者少,有相当多的人举起反语,以示抗议。一个年轻人冲上道路,引发骚乱,但很快被近卫压下。惊呼胜过欢声,沉默多于议论,流言涌动,碎语横飞,这就是我的婚礼,如罪大恶极者领受秋罚时的示众。
我们行经大桥,穿过战士凯旋的纪念门。太阳升起了,四散的光线越来越强烈,把灰色的砖石道路照得闪耀。飞尘如蚊蚋浮游,观众的面孔模糊成一团团白光,在移动中飞快闪过。我放下手,那侍从出声,委婉提醒,我看了他一眼,他就不说话了。
在太阳升到正空的时候,车队沐浴礼炮喷出的彩色纸屑,踩着进行曲的旋律返回皇宫。宾客已经就坐,在梅菲斯特将我推入时,纷纷站起。安帕斯端坐在乔凡尼画前的黄金王座上,旁边站立戴着白色高冠,手持银仗的年迈司仪。别看他老,他能活得比我长,几日前还来狱中,让我对他忏悔。
虫后的位子是空的。大雌侍虽有虫后之权,但无虫后之名。他若坐此位,会引阿拉雷克的旧部不满。
大雌侍站立在安帕斯的身侧,双手交叠身前,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反观安帕斯面孔僵硬,像是在强忍腹痛。我看向大雌侍,他微不可查地冲我点头。他送我的新婚贺礼我已见识过。灌铅的皮鞭是为我特制的,握上去大小刚好。
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我看到前后进入的霍恩伯格父子。亚克力·霍恩伯格灰白色头发,身量高大,眼窝很深,双目匿于阴影,紫得发黑。他左手端着军帽,胸前佩挂的勋章金光灿灿,数量比我的年岁都多。
他走到台前立定,先向国王敬礼。等安帕斯冷淡地颔首,他才转头,朝我投来目光。我泰然以对,不紧张也不畏缩。我习惯遭人审视,早已对各种眼神免疫。
亚克力未发一语。他走到台下,与主战派的将领官员坐在一处。在司仪的提示下,静立在原地不动的克莱尔缓缓走到我对面。他手上戴着电子镣铐,看来刚从禁闭室出来不久。但以十二年前我与他短暂的相处而论,逃婚这种轻率鲁莽的举动不符合我对他的印象。我更倾向这是霍氏的作秀,既表达不满,又向安帕斯展示忠心。
克莱尔还是穿着他的少将军装,白色的长发披散肩后,眼神无喜无怒。和少年时比,他面部的线条更显锋锐。那股纯真的孩子气已然褪去,露于我眼前的是惊人的俊美。才能,美貌,声名,荣誉。神赐他世人向往的一切礼物,所以不难理解,为何他备受瞩目。
他单膝跪下,头颅低垂。司仪从歌颂乔凡尼的功德讲起,开始朗诵冗长的祝词。我越过他苍老佝偻的背影,与画中的乔凡尼对视。烛光跳跃着。我似乎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至深深处传来。
不知道是哪代国王定下的礼仪,让雌虫在婚礼时伏身亲吻雄虫的鞋尖。因为我没有穿鞋,他们也不希望我的脚露出来,于是便改为亲吻手背。
我垂视跪在我身前的克莱尔,慢慢递出手。他凝视了我几秒,抬起受缚的双手,托住我的掌心。他只是轻轻一贴,就抬起了头,触碰之微让人毫无所察。我想起那个午后,那个他把《乔凡尼传》递给我的午后。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不曾认识我。我是不幸之源。而可悲的是,这不幸往往降临在对我心怀善意者身上。
婚礼结束后就是宴会。按传统,本该由新人开舞。我和克莱尔一个腿不行,一个手被捆,这个环节自然取消。青年的贵族在舞池翩然起舞,上年纪三两成聚,觥筹交错。国家的派系由此看得分明。一派是由安帕斯与安利斯塔家族为首的主和派,另一派是霍氏为首的主战派。克莱尔在仪式结束后就被带了下去,做所谓新婚夜的准备。
宴会进行中途,霍氏就借口军务离开了。有七八个人与他同去,让安帕斯的脸色越发难看,也拂袖而去。大雌侍像是早有预料,仍然言笑晏晏,神色不改。我坐在一角,探听各人的思绪,他们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要不要趁厄尔萨斯衰弱之时,再组织一次远征。这在国富民强时是可行的,但当下经济衰退,贪腐严重,民怨沸腾,远征的收益要远低于回报。但考虑到各势力有分裂的苗头,这个国家也需要一件事来凝聚民心。正如威廉尔特所言,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就算是彼此仇视者,也能短暂冰释前嫌。
我的新婚夜在皇宫度过。更换礼服时,我才发现自己已大汗淋漓。侍者为我沐浴净身,更换常服。我仍要求他们保留我膝上的毯子,他们照办了。
屋子里灯烛昏黄,暗香浮动,雕花的大床上帷幕厚重。放刑具的箱子已经打开,供我选用。克莱尔·霍恩伯格像祭台上的白牛跪卧地上。他手脚皆被束缚,身上不着一缕,银色的翅翼铺展开来,光泽粼粼,如月下的湖水。翅翼是雌虫极**的部位,在古时,这是求爱的邀请,而现在只是多了一个可以受刑的部位。有雄虫热衷于收集雌虫的翅翼做成标本,所以翅翼买卖在帝国也是一条产业。
我闻到浓郁的信息素味道。他们给他用了药,让他热潮期提前。其实这对雌虫来说是一件好事情,这样他们在受折磨时不会太疼。
克莱尔的面容被他的长发挡住了。在我的轮椅滚到他面前时,我听到他呼吸变得粗重。
“抬手。”我说。
他顺从地抬起双臂。我输入密码,拆了电子锁后,把那玩意儿扔到地上。
“4189,另一个劳阁下自己解开。睡衣在衣柜里。”我说着,背过身,取出刑具箱里的匕首。雌虫的热潮期需要雄虫的信息素缓解。雄虫的血液里也含信息素。眼下没有抑制剂,只能出此下策。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猜想克莱尔在换衣服,于是拿过桌上的玻璃杯,在左臂上划下一刀。大概是血流出来时,信息素的味道弥漫开,引起了克莱尔的注意。他只来得及穿上裤子,就急步上前,握住我持刀的手。他力气很大,夺下匕首毫不费力。
“您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我将盛了一部分血的杯子敬到他面前。
“如阁下所见,取一些信息素。”
克莱尔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杯子。我没读他的思维,不知道他所想,但我推测,他对这杯血是有忌惮的。于是我抿了一口,以示这血无毒,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不会标记你。我想,你也不愿意被我这样的人标记。”我用手帕按住伤口,靠回椅背,看定他:“我记得你,霍恩伯格少将。十二年前你借我看过一本书,讲乔凡尼的。你让我七天之内还给你,我履行了约定。不过我很抱歉,那时我年少冲动,让一桩美谈变成一场麻烦。所以这杯血,就当我向你的赔罪。”
“那不是您的错。”他嗓音低哑。
我笑了笑:“趁着还没愈合,不够还来得及添。”他探指拿起酒杯,深深看了我一眼,把含信息素的血液一饮而尽。他嘴唇本就因热意泛红,沾上血色,愈发鲜丽。我不否认,他符合我对美的一切想象。但美的事物欣赏即可,不可折辱,不可亵玩,不可玷污。
“我让人送修复液。”
“过会儿吧。你去要,只能把雌戒所的人招来。”我看向紧闭的大门。梅菲斯特的人就在外面站着。他们还未察觉异样,只是疑惑,屋内为何这么安静。
“选一个吧。”我指向放刑具的箱子,“鞭子还是钢针。”
“您要用?”他看着我。
“害怕吗?”我反问。
他摇头,轻笑了一声,把那根带倒刺的鞭子递给我。我抬了抬下巴,让他拿个枕头,再对着门边打,喊不喊随他。克莱尔起身去办了。我聆听着鞭子嗖嗖的破空声,雄保院激情四射的呼喊再度于我耳边回响。进入安东尼记忆时,我亦体察他所经历之痛。我很抱歉,那时若我有能,我当阻止。但我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那时如此,现在如此。
“摊上这么个雄主,也算是霍恩伯格倒霉了。”
这是外面侍从的心声,也是我的心声。
“可以了。”我喊了停,拿过克莱尔手里的鞭子,让他带着枕头去床上,拉上帷帐。
“拿瓶修复剂。”我敲了敲门,说。
很快,一个侍从叩开房门,将放修复剂的托盘呈递。床被帷幕遮挡,他看不见里面,但我抹到脸上的血已足证刚才的激烈。他问我要不要净面,我让他把水盆端进来,之后再等召唤。
他关上门的时候,克莱尔已经坐起身,看我的眼神有探究,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他已经做好受辱的心理准备,但一切与计划不符。我把手臂放在桌子上。这时候他走过前,在我之前拿起修复液。
“会有些疼。”他轻声说。
我很好奇,他在前线是否也这样磨磨唧唧,婆婆妈妈。
“阁下,再不快点,我的血就要流干了。”我说。
他动作慢得像倒油。我握紧拳头,等那股灼痛消退。静默时,他向我道谢。
“为我没有羞辱你道谢吗?”我哂笑道,“这恐怕不值得。”
“不为这个。”他说。
“如果为这几滴血,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是雄虫应尽的职责。”见伤口结痂,我放下袖子。刚才遮掩的时候,袖子沾上了血。我打算过会儿再换衣服,但克莱尔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去衣柜里拿了身上衣。他自己的上衣都没穿上呢。
我拒绝了他的帮助。换衣服的时候,他于我身后开口。
“殿下,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是否可以应允。”
“说吧。”我系着扣子。
“强制匹配期为两年。这期间如果无嗣,便可解除婚姻。”
“到时候你提即可。”他话语未尽,我便点了头,如果是我提,会于他声名有损。他再一次陷入沉默,然后说谢。这应该是他一早想好的。而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或许得挨过两年的折磨,才能重获自由。
大家可以猜猜,小艾的信息素是什么味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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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