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良心不在焉,晁咎等人余下的打诨插科,他听不进多少。
临到走,晁咎问他:“将来的我后悔了吗?”
晁咎天生单火灵根,苍白的脸也压不住他跳跃的生命。
前世晁颖身陨、晁氏覆灭,晁咎阴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宋青雨陨落、卿良失魂落魄离开五峰无主的扶风林时,晁咎在山脚等他。
“抱歉,我来晚了。”
十年间,晁咎的话很少,哪怕见到卿良,也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卿良不说话,晁咎便也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
这次久违的开口,卿良微微愣怔,却是轮到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从禹风渡过来。”角色互换后,成了晁咎一直在说话,他语速很慢,每一字都很沉重,“缘风死了。”
扶风林临近海边,山脚下掺着水汽的风凉意入骨,卿良听风声慢慢地吹,有点没听清晁咎在说什么。
“我到禹风渡时,居主已被魔尊抓去,缘风独守禹风渡。魔修势众,过琴居伤亡过半,缘风为保禹风渡,用了身化一方的秘法,被魔修妨碍,魂飞魄散。”
身化一方。
卿良听说过这个名字,是柳缘风试图从医道改造的秘术。
利用人体五行,将人与城池合二为一,用城池本身增幅人的实力,从此城在人在,城去魂散。
晁咎还曾玩笑,谁家医修搞这种邪门秘法,被笑眯眯的柳缘风用银针扎得吱哇乱叫。
不曾想,再度听到这个术法,却是再无相见。
晁咎拿出断成两截的火符,这是晁氏通讯灵器:“这个坏了,没法联系你,我就过来了一趟。我看到了很多尸体。”
尸体。
临溪城的尸体。
扶风林外的尸体。
到处都是——
火、血、断肢……不断交错的景象混乱了卿良的大脑,十指收拢时,掌心的锐痛唤醒了他。
——是宋青雨留给他的单孔竹笛。里面有宋青雨给他的最后半句话。
卿良颤抖着吸了口气,忍住抱头痛哭,也忍住疯癫失常。
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师尊他们和宋师兄也陨落了。魔修包围扶风林,用师尊和师叔他们威胁开门。扶风林里有很多避难的普通人,宋师兄没答应魔修……”
他说不下去。
光是想象,卿良才理顺的呼吸又乱成一团。
扶风林外,四峰之主四散在地的四肢、仿若人棍的躯体、血肉模糊的“窟窿”。
这便是威胁宋青雨的方法。封锁四峰之主的灵力,砍断四肢、刀剑穿身。不打开护山大阵,便意味着亲眼看四峰之主惨死眼前。
这就是魔修。
卿良用气音“哈”出一声,勉强道:“宋师兄烧尽修为,展开护山大阵反击,和魔修鱼死网破。”
可普通魔修怎么可能抓得住四峰之主?一定是魔尊尚情,一定是他在后面推波助澜。
过琴居居主也是,左右使下落不明,有能力带走居主的,也只有魔尊尚情。
临溪城扯不断的理智,离开临溪城后,魔尊尚情照样能用杀戮把卿良的理性推落悬崖。
“你冷静一点。”晁咎道。
“你叫我怎么冷静!”卿良喊完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抿嘴道,“对不起。”
晁咎摇头:“晁氏覆灭时,我亦如此。”
他主动提到晁氏,卿良又轻轻道了声歉。
晁咎却说:“要去肃秋山庄看看吗?”
又一幅血像浮现在眼前。卿良道:“少庄主和盛姑娘都……”
“只剩你和我了。”晁咎听懂了卿良的话,“轮回井后,只有我俩了。”
踏入仙途,与天地争,与妖魔争,步步都是险路,步步都有死亡。
可当初聚集在轮回井的八人都是各门奇才,本可以一路高歌猛进,成为仙门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一个接一个逝去,轮回难赴、尸骨难存。
卿良闭了闭眼:“我接到了肃秋山庄的求救讯号,但我没赶去。”
“你被困在何处?”晁咎问。
“我在杀人。”卿良道,“现在,该杀魔修。”
晁咎没问杀人的事,只道:“我可以帮你,但代价很大,你要试试吗?”
卿良抬眼望山顶,遥远的风从过去吹到现在,拂过他鼻尖时,腥甜的血气若隐若现,那里有过去无数修士的血,也有今日宋青雨的血。
风声里,他说:“若能屠尽魔修,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过如此。”
*
晁咎给出的办法就是登仙印。
仙修结丹后,修行路更加坎坷漫长。
两百岁以下破丹结婴者,每一代不过十人上下,而后化神、渡劫,千年也属正常。
但一千年,卿良熬不起。
登仙印一旦和人体适配,能大幅度加快进度,正常运转下,元婴者五百年即可飞升成仙。运转到极致,可以在断送前程的前提下,五十年走向人间界巅峰,也就是飞升雷劫前夕。
换言之,过度使用登仙印,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局。
卿良接受了这样的结局,晁咎为他镌刻下登仙印。
术术知识匮乏的卿良没听说过这个印纹,内视时看到古老繁复的花纹,有些失神。
“我还是害了你。”晁咎烙印下最后一道纹路,“但我只能想到你。登仙印天性不逊,没有你这般的资质,怕是刻印上就会爆体而亡。”
蓬勃灵力穿过经脉,正常运转时,过快的流速已能让经脉感到胀痛。
卿良一下子运转到极致,一瞬间,千刀万剐、求死不能。
收敛登仙印,卿良已满身冷汗。
晁咎替他布上净尘诀:“你本可以飞升成仙。”
卿良缓慢地提升登仙印运作,能忍受住就再进一步。
他额头上沁出汗,肉·身因为长久的疼痛而感到疲累,却因强悍灵流的冲刷,精神好得异常。
听到晁咎的话,他回应道:“一无所有,飞升又如何?”
晁咎一怔,渐渐泄露出来的笑声逐渐猖狂。他多年没有畅快大笑,此刻竟连腰都直不起来。他边笑边说:“你说得对。”
他的手搭在卿良肩上,把卿良当做支撑,痛得要死的卿良晃了晃,勉力撑住。
“我用了很多年,想不通前世的我究竟给我留了什么烂摊子。我为了这个烂摊子,甚至没听到妹妹临死前最后的声音。”提到晁颖,晁咎不笑了,但他依旧靠着卿良,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也是要我一无所有,才能放弃一切。”晁咎长叹,“可这是我的命,为什么要拿其他人的命来填出这样的结果?”
卿良似懂非懂:“你也要死了吗?”
晁咎歪头看他:“好好,说话可以委婉一点。”
卿良调整一下:“你打算去死吗?”
晁咎:“……有区别?”
“嗯。”
晁咎叹了口气:“我会陪你到最后。”
“好。”
*
晁咎确实陪卿良到了最后。
直到卿良“飞升”雷劫前夜,晁咎炼制出一盏灯,
自幽冥地狱而来的恶鬼应人间界滔天怨气而来,正试图冲破轮回井的封印。
天地昏暗中,晁咎一人前往无恙河。
卿良与魔尊尚情对峙半空,风起云涌,隐有雷声轰鸣。
魔尊尚情冷眼俯视:“他竟然活到了今日。”
“今日,你也杀不了他。”卿良淡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登仙印狂暴到了极点,灵力却是回归平顺。
已然到了渡劫飞升前夕。
可卿良没有飞升的可能。
魔尊尚情视线回归卿良,他一眼便知卿良的状态:“仙师何故如此?”
“为了杀你。”
“那可真是荣幸。”魔尊尚情面上带笑,他所思所想一向不让人看真切,“与仙师同死,倒也不错。可惜——”
魔尊尚情余光向下,瞥向已来到轮回井的晁咎。
堵住地狱通道的轮回井被恶鬼接连冲击,井面已有裂纹,怨气与阴气源源不断从裂纹里钻出,形成一片扭曲的黑色。
晁咎就在那片黑色中。
魔尊尚情嗤道:“我果然讨厌这个人,他死了刚好,但早点死更好。”
勾过脸颊的赤红长痕明目张胆地暴露恶意。
卿良已不在意他的一切恶意,总归,一切都要结束。
他拔出灵晔,五十余年,他的剑剑意已平、不见锋锐,可天边闪电一过,剑中又似反射出万千华光。
华光收拢于剑尖,如摇曳烛火。
无恙河畔,寸草不生,晦暗之中,也有一盏灯幽幽亮起。
天上地下,同样细微难见的光亮遥相呼应。
卿良知道,这是他与晁咎的最后一眼。
劫雷起,灯火明。
欺瞒天道的修道者召来堪比极刑的青雷,逆转阴阳的炼器师点燃浩如朱轮的明灯。
青雷划过明灯,火焰迸溅四方。
魔尊尚情在通天的火光里眯了眯眼:“还好,他总归是要早走一步的。”
明光赫赫,恶鬼尖锐地鸣叫,回归地底,转眼轮回井溢出的怨气与阴气就被驱散。
相对的,明光的中央,点燃灯盏的那个人在衰弱。
先是灵力,再是生命。
灯光照亮了整个中洲,魔尊尚情以下的魔修几乎都熬不过如此热烈的光明。
魔气在消散。
灵晔剑在身前一划,卿良已做好进攻的准备:“我与他,不论早晚,只论对错。死得其所,便已足够。魔尊,受死。”
青雷坠落,天地共鸣。
光明收束,晁咎不复存在,唯独一盏灯悬在原本的轮回井之上。
电闪雷鸣、风吹雨落。
熄不灭的灯火愈发灼灼,以轮回井为原点,大火两端延伸,灼烧过整条无恙河。
此时的中洲不见太阳,此时的中洲即是太阳。
雷火灼天,中洲死于魔修之手的尸骸一路堆往天际。
晁咎以身祭器,秋火萤飘散中洲。
最后一位挚友丧命,卿良无所保留,五十年疯涨的修为让他有了与魔尊尚情的抗衡之力。
劫雷怒吼声中,他的剑终于穿透魔尊尚情的心脏。
将死之际,卿良不后悔。
理所当然的,他认为,晁咎也不后悔。
重来一世,面对晁咎的问题,卿良忽地如释重负,答曰:
——“至死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