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从未遇见这种人。
时值初夏,短促的细雨未曾消散,丝丝缕缕,在林间碎光的余晖里浮动。
不知度过了何许年月的巨木腐朽而盛大,铺天掩日的枝芽将颓不颓,斜斜地倾盖在一颗棕灰圆润的巨石之上。
那人无声静坐。
如深林一般幽深的墨绿长袍,长发松挽,双目上覆着白纱细布,似是无法视物。
听到枯叶碎开的声响,那人微微侧首,绕在肩头白色绒毛之上的发丝微微一动,几许浅金发丝光华流泻,在微弱近无的光线下,璨若烈阳。
似是察觉不到他身上的杀气,一昧和气地将他当成了山中迷路的行人。
“从此处前行,遇分岔口右转,往东一路直行,便可出林子。”
宫无后无言。
她便静静地等待,片刻后,她终于转过脸来。
隔着白纱下眼帘微阖,温润雅正的眉眼,如水般柔和清澈。
大抵是明白对方了为她而来,未曾睁开的双眼隔着纱布轻轻地打量他片刻,忽而轻笑:“可否帮我寻一竹棍?”
宫无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这样无声靠近,来到可以用手中长剑轻而易举划开她脖颈的距离,安静探出手。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对方未曾着鞋。
洁白的脚背只有一条细细的黑链,随着肌肤往上缠绕,如同潜伏的蛇一般没入墨绿衣袍下。
她握上了宫无后伸过去的手,光脚踏在地上,石上滑落的衣袍遮去羊脂般的色泽。
后来宫无后才知道。
那般惊艳的初见,不过是錄初行狼狈地迷了路,又丢了木屐罢了。
*
世上真的会有这种干净的人吗?
如日之耀,如月之洁。好似世上所有污秽都无法沾染她一丝一毫,即使在这藏污纳垢,肮脏不已的烟都,也安静温和的如春天的河水。
他不相信,却控制不住去靠近她,像是飞蛾靠近烈火般,带着浓烈的自我毁灭。
他想杀了她,一次次。
并非是单纯地想破坏古陵逝烟的计划,而是更深沉地,来自内心深处的自我**。
她的存在开始动摇他因为仇恨而一直沸腾的内心,那不断翻滚纠缠的情感,令早已决意已放弃自己人生选择复仇的宫无后痛苦不堪。他无法忘记过往,无法忘记萤姐姐,无法忘记溅在他身上的血。
他早就疯了。
只要杀了她,所有的事情都能回到正轨,他依旧是烟都的宫无后,是为了杀人而握剑的宫无后,他已经不能从这段早已被摧毁殆尽的人生中再回头了。
越是这么想,他却越是下不了手。
而让他这般煎熬痛苦的人,其实并不在意他。
在錄初行的眼中,他和古陵逝烟并无任何分别,和一棵草,也无任何分别。
那他呢,他还有爱人的能力吗?
錄初行好似只是将这个问题当做某种禅理,她的神色中没有任何爱欲,只是安静的他倒了一杯茶水,细心用软布隔好,放在他掌心里让他取暖。
“人的情爱只会遗失,无法被抛弃。”錄初行察觉到了他凝聚的目光,朝他笑了笑:“你看,朱寒不就是证明吗?”
是,也不是。
他垂眸想着。
杀了她,此刻的錄初行毫无防备,将剑拔出,用锐利的剑锋划过她的脖颈。
就像是他过往杀死的任何人一样,结束这一切。
胸腔中再一次翻腾起极其痛苦又极其浓郁的杀意,躁动不已的内心驱使着他看向身旁的朱虹剑。她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人,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既然注定无法得到,就不能再被这样的存在继续动摇。
掌中的茶杯在起杀意的瞬间骤然灼烧,他感觉到烫的温度。
就像是开始感觉到了这尘世人间的滋味一般,他戛然而止的人生因为眼前人出现了新的路途。
剑客伸出的手已经碰到了剑鞘。
杀了她,錄初行就会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对着那张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面容,宫无后脑海里忽然浮起那双含了一轮明月的双眼。
霎时间,他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
錄初行那一箭救了别黄昏,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内心这般对自己说着,他松开了手。
“怎么了?”錄初行摸索着,伸出来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节,然后再去触他掌中的茶杯:“水温烫了吗?”
“无事。”宫无后避开她的手,“吾该离开了。”
錄初行闻言跟着站了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我送你。”
……
大抵走不到门口这人就会再次走失。
宫无后对錄初行的路痴情况早已有了深刻的认知,一把按住了她:“吾不想去寻你。”
錄初行:“……”
想奋起反驳,但是没有任何说服力。
宫无后离开时回头遥遥望了一眼端坐在原地的人。
天色渐渐暗淡,坐在屋中的人神色映着微薄天色,依旧如初遇时那样,从容平静,半点风尘不沾身。
錄初行是当真没察觉到他的杀气,还是根本不在乎生死?
他原以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等待事情发生后,他却希望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血。
满溢的鲜血。
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指尖缝隙中滑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錄初行。”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只有短短的气音,微弱的连将她拥在怀里,也听不见的气音。
即使在生死片刻,她也依旧是这付平静而温和的模样,好似已经看透了生死,不再执着这凡尘滚滚且浑浊不堪的尘世。
毫无留恋,也没有任何人事物能留下她。
焦黑的树林,火焰自平地烈烈灼烧,满目的鲜红中,錄初行喉中断续而变调的声音随着呼吸戛然而止,最后在他怀里散作星光,只留下满怀洗不尽的鲜血。
世上再无錄初行。
宫无后怔怔地看着指尖的鲜血,忽而有种荒诞的错觉,一时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幻是真。
世上当真有过錄初行吗?
这人出现的莫名,相交数日后又消失的莫名。
如果真的存在过,为何他此刻一点都不觉得悲伤,不觉得痛苦?好似她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内心平静的毫无波澜,仿佛此前的种种,都只是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梦境,梦醒后,什么都未曾留下。
……
静坐许久,他才捡起落在血水中的剑,不发一言地离开。
能动摇他的人不在了,他回到从前的宫无后。
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短短数日时光。
只是失去原本就不曾拥有过的人。
这本就不足以改变什么。
他一遍遍这么对自己说,每说一次,内心就会变得平静一分。那还不及萌芽的情感,也随着记忆中的人褪去颜色,而与那短暂的温暖一般冰封在内心的最深处。
直到再一次与那人的相见。
内心的死灰如同再逢烈火,灼灼焚烧一切,无可避让,无法抗拒,绝处逢生的那点希冀不能再承受下一次的分别,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吞噬四肢百骸,将他置于困兽牢笼之中。
若你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一切,将自身弃如敝屣。
那为何不能将所有不珍惜的给予他,成为他的所有物?
这样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既爱世间万物,既不爱世间万物,既无所求无所谓,那便予他,让他拥有。
“錄初行。”他将慈爱众生的明月采撷,吞入肚腹。生也好,死也好,便将之死死缠绕,融于一体,再不分离,“既你无谓生死,那便将它予吾。”
“如你所愿。”
不沾凡尘的人终究落入凡尘,滚入这浑浊不堪的尘世。
*
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錄初行离开武照峰,带着宫无后去玉弓山拜访她的师尊。
想当然的扑了个空。
师尊似乎早已知道两人要拜访,早早的离开了住处,连桌子上的灰都积了一层。
錄初行毫不意外,早前师尊就说了不想见宫无后。
好在宫无后并没有不开心,和她一道将住处打扫干净过后,她领着对方往山中小路走去。
经过一道颇有年代感的石桥,两人来到桥后方一道小小的地庙中。
破旧的小屋不知经过几度修缮,外墙色泽早已剥落,剩下内里土色石块。虽人迹罕至,却也勉强维持整洁,一看就是有人定时维护。
錄初行从桌角翻出几道立香,以术点燃,分一半递给了宫无后,自己则将手头的香插入炉子中。
宫无后收回打量寺庙的视线,虽不明对方的意思,却也依着她的动作,规规矩矩拜了三下,将香插在錄初行的隔壁。
錄初行看着上方早已被岁月侵蚀的石像,又看了看以询问视线看她的宫无后,笑道:“带你来见见了悟大师,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我的父亲。”
饶是宫无后定力非凡,一时间也愣在了当场。
“你的……父亲?”这个神像?
大抵感受到了对方的疑惑,她耐心的解释了一下,“这是当时的百姓,感恩大师的救命之恩,自发立的地庙。”
鬼族的寿命悠长,錄初行的年岁本就不可考据,她师尊的岁数更是悠久。是以这座庙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曾经鼎盛的庙宇变得寥落,久到建庙的百姓都已化作白骨,消散天地。
“大师当时以命引动沃焦,救下一方百姓,后来不及将沃焦归还母亲便伤重去世。”錄初行淡淡的诉说,倒也对此没有太大的感触,“百姓根据大师的遗言,将他的尸身火化埋于此桥后方,后又有百姓感恩其行迹在此立庙。”
“……你的父亲,是个和尚?”宫无后看着她,似乎能意识到为何身为鬼族,她显得格外的佛系是怎么一回事。
“嗯。”錄初行看着缓缓燃烧的立香,淼淼的檀香在窄小的空间四散,好似一瞬间回到多年以前,将那段故事娓娓道出。
因了悟缘故,师尊再无法使用沃焦。了悟大师或许因此感到亏欠,伤重后他撑着一口气来到玉弓山,却来不及见师尊一眼便死去,一路随行的百姓不忍大师尸体腐朽难堪。便根据大师遗言将尸体葬在玉弓山,而火化时留下的一颗舍利子,也被当时的百姓随沃焦一同交给了师尊念纨罗。
錄初行的母亲将那颗舍利子丢下鬼池,并舍弃半身血肉与功法。两者合一,使鬼池催生出一个新的鬼族,也就是如今的錄初行。
“师尊不想见你,脱不去了悟大师的影响,与你无关。”
人族的生命太过短暂,了悟大师只是一个普通人,生死不到百载,对师尊而言更是昙花一现,不及挽留就已逝去。
宫无后短暂的怔忪后,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垂眸低声问:“你不在意?”
“万物有生皆有死,没有任何一样事物可以永恒不灭,鬼族亦然。”錄初行回首,定定地看着他:“我既承诺与你同生共死,若因此而致我族覆灭,也是鬼族一脉注定如此,为何要在意?”
“还是你后悔了。”她问。
宫无后闻言握住了她的手,力道极紧,好像要将其融入身体,刻入骨血。
鬼族血脉,世间生死,都与他何干?
他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这世间,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拥有这轮明月,他不想,不愿,也不允。
“百载千载都好,若吾离开,也要你陪着吾一道离开。永永远远,黄泉碧落,再不分离。”
“呀,在庙里说这个是不是有些不大好。”錄初行好似终于想起地方不对,拽着宫无后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应他方才的话语,“那你要抓紧我,我方向感不太好。”
宫无后一边想着她对自身缺点当真承认的坦荡,一边在路过某个路口的时候拽了拽她:“这边。”
“哈哈,抱歉,路长得太像了。”錄初行打着哈哈,与他一道走上石桥。
离开时,錄初行忽然回头,遥遥地看向已淹没在山间绿意的小庙。
一道墨色身影靠在石桥上。
下一个错眼,身影又消失无踪,仿佛从不存在过。
“怎么了?”宫无后站住身子,回首问她。
“无事。”师尊没跑过来打她一顿,大抵内心是已经接受事实,只是暂时还拉不下脸来和宫无后见面罢了。
錄初行自然而然地往左边一转,笑道:“回武照峰吧。”
宫无后:……
他把再一次走错路的錄初行拉回来,“右边。”
“哈哈,抱歉,路真的长得很像。”
宫无后:……
“唔,不过即便走丢,你也能将我寻回吧。”说着这样话的人,如明月的眼底印入了他的身影,光华流转,令人沉迷。
“嗯。”他应承着,微微的低下头:“不会让你离开吾。”
永远。
至于了悟大师对师尊的感情,他已经回答过了哦。
身体葬于石桥指的是阿难的典故——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当然这个出处颇多争议,此处就不科普了(主要是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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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小小又卡文无比的宫无后后篇,再也不想写后篇了,OOC到离谱
满地打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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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宫无后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