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绿发女子缴下敖寸心背上负着的敖听心所赠的东海双股剑时,敖寸心都没有丝毫察觉。
锵啷两声兵器落地的脆响被四面环壁的构造渲染得格外清晰,敖寸心恍然看见双股剑掉在地上,往后一摸才发现剑鞘已空了。她没来得及思考刹那里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只手从地上扯起来,视线被半边肩膀挡得严严实实。
肩膀的主人所穿的那件衣衫,她曾经还亲手洗过。
这背影,几乎遮得她窒息。
“你……”敖寸心怔怔地开口,猛然间清醒过来——自己的声音是陌生的,是服用了变声丸的效果。她这才想起自己身是何人、身处何地、身现何时。
漏进鬼潭洞天的风吹拂着男人的发丝,拂在敖寸心脸上,麻麻痒痒,卷来酸涩的浊酒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男人开了口:“你是谁?”
他问的是对面的绿发女子。
熟悉的音色,宛如走弦一般,清冷低沉,激得敖寸心整个人轻轻一颤。
绿发女子被他打落双股剑,脸上没有怒意也没有笑意,答非所问:“你们是一伙儿的?”
男人也答非所问:“披薜荔而带女萝,披石兰而带杜衡。姑娘可是山间精灵——山鬼?”
看那女子的神情,似乎他猜中了。
“在下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杨戬。”
“哦。”
“多谢山鬼姑娘搭救。”杨戬深施一礼。
“谢我?”山鬼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往杨戬身后的敖寸心身上望了一眼,默认他们是一伙的,也就不再抱有敌意,“我最见不得打打杀杀的,看你打坐疗伤时昏倒了,又有拿武器的人追过来,就顺手把你拖进树去呗,没什么好谢的,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往你身上泼酒是为了遮血腥味,莫要见怪。现在追杀你的人走了,去留随你。话说,岐山精气有七成都聚在我的洞府,你很懂行啊。”
“山鬼姑娘才是机敏过人。那些人事后觉出不对,定会去而复返,杨戬不能再留,就此告辞。山鬼姑娘的恩情,杨戬记着了。”
山鬼指给他们一条离开鬼潭的安全道路,敖寸心就一路跟在杨戬身后,全程一言不发,也确实不知该以何种身份说些什么才好。他容她在后跟着,是看出她“东海七公主”的身份了吗?还是因为她的面具实在太二,很像一个让人放心的安全人物?
脚下的野草恣意生长,他就活生生地走在前面,熟悉的背影,熟悉的姿态,连不屑多话的性子都是熟悉的。阳光暖洋洋的温度是活生生的,耳畔风临树叶的声音是活生生的,空气中拂动的山花香气也是活生生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杨戬在这个古老的时空里,是活生生的。
敖寸心泪如雨下。
杨戬蓦地停下脚步,敖寸心连忙也顿住,胡乱用手去抹滚到下巴的泪珠。然而,没有意料中的转身询问,只见杨戬弓下身子,青草地染上几滴绛红的颜色。
敖寸心跨上两步搀住他:“伤得怎样?”
她记得杨戬在伐纣之战中罕逢敌手,几乎就没输过,唯独那一次——三霄娘娘的九曲黄河阵!十二金仙全被削了顶上三花,她事后听说时,也后怕得不轻。
杨戬抬腕蹭掉唇上的血迹,不动声色地挣开她的搀扶,“不要紧。”
敖寸心却僵在原地,保持着双手微伸的姿势——温热的,他的手臂是温热的!果然是温热的!他明明可以不死,为何为了她而放弃自己鲜活的生命呢?一个人究竟要有多狠的心,才能对自己施下分魂术?啊?
她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泣起来。
泪眼婆娑里,她看见他望向自己,自己被他的目光笼罩着,便再也掩盖不住一直以来的脆弱,崩溃大哭:“你活着,你活着多好啊……多好啊……”
杨戬茫然无措:“我没死啊。”
敖寸心别过头去,抽噎着恨恨地道:“现在是没死……”
“过会儿也不会死,一点内伤而已,不必过忧。”
敖寸心跟他讲不通,“……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杨戬还是茫然。
敖寸心突然回过味来,指着他的鼻子哭得更加委屈:“喂!你我萍水相逢的,你冲我解释干嘛?合算在外边跟小姑娘都这么自来熟吗?见我可爱就这么主动是不是?好啊,你这个人……”
杨戬实在摸不着头脑,抬手揭下敖寸心那张小豆眼、大鼻孔的二百五青铜面具,叹道:“我真是听不懂,谁跟谁萍水相逢?”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眉头就蹙得更紧:“我一醒过来就看见你在跟人打架。有话好好说,不要那么容易冲动。”
敖寸心怔怔地望着满头问号的杨戬,看见他脸上熟稔的神情,彻底懵了:“你在和谁说话?”
杨戬无语,耐着性子舔舔唇,“和你。”
“我?”敖寸心睁大了一双天真的眸子,“我是谁呀?”
杨戬觉得她脑子坏掉了,这个念头冒出来以后,又担心她脑子是真的坏掉了,有些焦虑地捧住她的脸:“没事吧?寸心你可别吓我,正想问你嗓子怎么了,风寒?”
敖寸心张了张口:“……对,可能是有点风寒……”
他把手背往她额头上贴了贴,“还好。生病了怎么还往外跑?三妹也不看住你。”
眼看情势急转,直接跳过了好几个相认的步骤,敖寸心差点没赶上变化,大脑在冲击下已经进入条件反射:“是啊是啊,我跑过来真累坏了,得好好休息休息才行。”
二人沿途寻到一处破茅屋,杨戬大手一挥,茅屋立时翻新,二人进得屋去。杨戬不忙着坐,只回身打量着神游天外的敖寸心,直把敖寸心盯得回过神来,又把回过神来的敖寸心盯得心里发毛。
“寸心,你特地过来,就没有什么事同我说吗?”杨戬把语气放软,希望她有什么心事的话不要藏着。
敖寸心早擦干了眼泪,冲他灿烂一笑:“没事没事,家里一切都好。我呢,就是想你了,过来瞧瞧,嘻嘻。”
杨戬一呆,嗯了一声,动手将床铺铺好,“我看你的病没什么大事,但是山上风大,你又累着了,休息一会儿,明日再走。”
“那你呢?”
“明早回营。”
“噢……”敖寸心绞着手指抿抿嘴,体会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说我的病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仔细观察了我的气色呗;让我休息,就是关心我为我好呗;明早才回营,意思是一直陪我呗。切,说得这样含蓄。
敖寸心心里甜丝丝的,大大方方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身边:“二爷,过来坐啊。”
“我不累。”
“啧,我说,咱们怎么说也有……”敖寸心顿了顿,“……也有两年没见了,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什么?”
“亲亲我啊。”敖寸心很自然地笑了笑,却在看见杨戬略显吃惊的表情后心头一沉:坏了,我当年可不是这样豪放直接的,肯定叫他看出端倪了。
杨戬只是愣了一下,果然坐了过来,还伸臂揽住她的腰肢,“你老实说,是不是在家里闯祸了?”脸上还是一副安慰她坦白从宽的神情。
敖寸心望着他暖若春水的眸子,一时间又有些恍惚,阴阳远隔了十一年的思念的灰烬一丝丝复燃起来。他的眉峰里藏的是家仇旧恨,羽睫上挂的是世态炎凉,唯有暗朱薄唇点染的是她的凡心红尘。
“二爷,夫君,我就是想你了,不藏着不掖着,就是想你了呀,我敖寸心就是想杨戬了!”
敖寸心被按在床上躺倒,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灼得她脑中晕眩。
多少年前,有个人曾经对她说……
……
“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
泪水滑落,敖寸心暗道:我不知道你是否仍在九泉之下等我,但我一定会来,一定会把你带回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所以你要等我,你必须等我……你是我最亲的人,只有你平安,我才能平安,只有你欢喜,我才能欢喜……
生着薄茧的指腹拭去她流到额角的泪水。
“怎么哭了?”
“高兴。”
“我也高兴。”杨戬朗然微笑,便如那春花秋月,温柔似梦。
“你今天吃了败仗,还高兴?”
“输了当然不高兴,所以我没有回军营,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就到鬼潭打坐。”
“但是我来了,你就又高兴了?”敖寸心替他说出后半句话。
杨戬点头。
见之则喜,这是敖寸心最开心听到的评价。
“二爷,你受伤了,还痛吗?”
杨戬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大穴上,“运真气,我就不痛了。”
“啊?”
敖寸心心头猛地一跳:万万使不得!虽说莲传给自己的法力都留在了大宋的躯体里,内功心法却早已融入习惯。既然练过了无量诀,再想单纯用从前的功夫运气却是不能够的,一运功就会穿帮,到时作何解释?
她告诉自己千万冷静,心念电闪,忖度着杨戬倒也未必真想让她“带病”运气,兴许是在含蓄地试探自己。
这家伙,脸皮是不是纸糊的啊?要是搁在两千年前的自己面前,哪里识得破?
算了算了,看在他今天打输了的份儿上……
敖寸心咬紧后槽牙,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和善的笑来,伸手拉开杨戬的衣带,压细了嗓子:“二爷,来,让我看看你伤着别处没有。”
对殷商的杨戬来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晚,但对于赵宋的敖寸心来说,他不止是她的新婚夫君,更是她阔别十一年又失而复得的爱人,她的少年郎,她的一见钟情,她的日久深情,她的一生痴情。
敖寸心闲来也曾猜过,是不是他自幼得到的爱太少,所以才那么吝惜一点一滴的感情?婵妹是爱他没错,但他是否把婵妹的爱看作了依赖?他对三界的博爱不假,但这份爱在他自己的认知里是否被命名成了责任?她真希望岁月待他宽厚些,不要逼他在心底筑起一层又一层高高的墙。
若有一天我害你男儿落泪,你相不相信我是为了救你?
若早知你会为我付出性命,我是不是一早就该离开你?
若此生我们铁了心在一起,谁能预言远在未来的结局?
敖寸心始终认为,要不是天没亮时的那嗓子嚎叫,她早就得到了梦里周公解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