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间能拦住杨戬的没有几个,定保姑娘周全。”
杨戬自然而然按住她的肩,像是无意识的习惯,桃花目中笑意清浅,仿佛盈盈水波荡漾其中。
敖寸心在人间闯荡数月,与凤云瑶相伴时总觉话不投机,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结交了三两朋友也只是其淡如水,听得此言真挚,大觉安心。
“都说神仙清心淡漠,原来是讹传。”敖寸心笑道。
杨戬神色一僵,察觉到自己的动作逾礼,将手放了下来。
“连传说中面冷心冷的二郎神都这么自来熟,看来天上的神仙也没那么难接近嘛。”
自来熟?
杨戬忽然觉得自己人设崩了。
时不我待,敖寸心已化作丈长粉鳞小龙浮于水面,“你不是说银合马已在外面等我们吗?别愣着啦,坐上来,我们一起闯出去!”
杨戬旋身而起,骑在龙背上,“敖凌姑娘豪气,在姑娘面前,杨戬岂敢以‘自来熟’自居?”
居然还反击她?敖寸心猛地下沉,给杨戬促不防呛了几口水。
*
凤云瑶扯着三首蛟的衣袖,绕过群妖大营,驾上云头,往西南方向飞去。三首蛟在被封印之前,也曾见过许多女仙女妖,但似凤云瑶这般身法如此直截了当的,还是头一次。
可以想象,这种风格的功夫在对战时应是一招封喉。
岐山西南布防较松,三首蛟从云上往下瞧,压根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不难猜到,林间丛中一定埋伏着不少人马。
他被封印太久,法力较之从前已大打折扣,但毕竟体内有上万年修为,耳力目力都远超凤云瑶,远远便望见一处谷口中,骑在银合马上被凶兽包围的敖寸心。
敖寸心啊,三首蛟着实没料到这辈子还有再见之日。
只转头望了一眼的功夫,身边的凤云瑶已然察觉,她顺着三首蛟的目光看过去,噗嗤笑道:“我道你在看什么,原来是她。怎么,想去帮帮你家女主人?”
“美人真会说笑,”三首蛟收回视线,“我三首蛟今日得赦,再无主子。”
凤云瑶笑容满面,眼神却冰冷如霜,“说曹操,曹操就到。喏,你前主子就在那儿,不去道个别么?”
三首蛟连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说着话的功夫,杨戬也出现在谷口,寥寥数招之内已占了上风。
激荡的法力震得峡谷沙石飞散,凤云瑶兴许尚不够了解杨戬,三首蛟却看得出,杨戬这状态明显是带了伤的。
他轻轻摩挲凤云瑶柔嫩的小手,语气比方才更加缠绵:“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我二人加在一起与他二人硬碰,未必能胜得了。”
凤云瑶笑得灿烂,“我就知道,三首神蛟自来是个没良心的,前几天还为杨戬上阵杀敌,这会子又形同陌路了。”
“凡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美人难道不知,只有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那样的狗,才会效忠于杨戬那样的主子?”
“哪样的狗,哪样的主子?”
“不分是非的狗,心狠手辣的主子。”
凤云瑶伸指在三首蛟额上轻点了一下,“这词甚合我意,走,咱们不理会他们,师父还等着见你呢。”
她轻轻一扯,三首蛟便觉袖上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只得跟上,随她一路向西。
狭道上,敖寸心面对着一圈猛兽胆战心惊,暗悔自己在娑婆谷时明明有大把时光,却没想着跟敖烈讨教几招武艺,真可谓武到用时方恨渣,杨戬叮嘱她千万不要下马,倒是很清楚她的战五渣水平嘛……
那些凶兽看上去都是同一物种,其貌似狸,其形似狼,其尾似狐,身上毛色各异,但头上的毛发均是清一色的白。
“杨戬你可要——”
“小心”二字尚未出口,右后方一声兽吼,敖寸心转头看时,正见一张血盆大口冲自己飙过来,本能地向后疾闪,几乎翻下马来。
一只有力的手扣住她的小臂将她扯回马背,那人自己旋身间踢开扑上来的猛兽,翻上马来,额间银光一扫,纵马从包围圈里冲了出去。
风声和吼叫掺在一起,敖寸心早无心理会什么授受不亲的礼数,坐在杨戬臂弯里,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紧追不舍的天狗,一排排尖长的獠牙看得人胆寒,十分心塞:“这是什么狗?也太凶了!哎,听说你家哮天犬是三界犬王,要不要把他叫过来管管啊!”
杨戬道:“天狗不是狗,叫哮天犬来,难说最后谁管谁。”
“可我们要被追上了怎么办?”
敖寸心在飞驰的马上坐正了身子,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说不出名字的巨鸟盘旋,飞是难飞出去了。一低头,却看见杨戬握着缰绳的左手已被鲜血染红,再往上看去,衣袖上被抓了几道长长的口子,由于衣衫是黑色,血迹并不明显。
她心中登时一紧。是啊,他伤在心口,左臂自然是不便活动的,这不,已经被天狗伤着了。
“杨戬,我化回原形将它们引开,约定一个地方会合,可好?”
“不好。”杨戬一口否决,“你的原身是龙,飞上天去就会招出乌云异象,瞩目太过,连黑莲宗都会被引过来。”
“那你说怎么办?”
光顾着说话,敖寸心这才发觉原来杨戬已持缰上了山道,而且是很险很陡的野生山道。这样的山道上鲜有走兽出没,因为一不当心就会掉下山崖。
疾驰半晌,前方终于出现一个足够急的转弯,杨戬一提缰绳,银合马便灵活地急转过去,可以相见,身后那些来不及刹住的天狗该是坠落山崖的下场。
敖寸心正想吁一口气,眼前蓦地闪过一抹青色,随着一声鸟类的厉鸣,自己已被身后之人怀里带离了马背,还未搞清楚状况,脊背便撞上了一处山壁,脚下也踩到了实地。
背上撞得火辣辣的疼,若非衣料是西海特产,只怕此时已蹭破了。
敖寸心才一睁眼,便见一团火焰从视线里淡去,自己则背贴山壁,被杨戬用身体紧紧护着,身处峭壁上的一处极浅凹槽里,而银合马则不见了去向。
“别出声,是毕方兽,等银合马将它们引开。”
当杨戬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杨戬按在峭壁上,内心不禁再次狂奔过一万只大虾:你是不是也见色起意了?呸,什么叫“也”,我可没有见色起意,我那是读心。
厉鸣渐渐远去,耳边唯余呼呼风声,杨戬立刻松开了她。
敖寸心低头看了看脚下,能踩之处极窄,不过作为一条会驾云的龙,自然丝毫不会害怕。幸好陡峭山壁上恰有这么一处凹槽,才让他们避开了麻烦。
等等。
她扭头观察了一下凹槽的微弧造型,倒像是用法力硬生生开辟出来的。
“果然是三界第一战神,法力无边,敖凌今日见识了。”
她说着恭维的话,却不敢抬头直视他。他的呼吸那么近,就在她的额前,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和冷冽的气息混在一起,令她生出一种“怀念”的错觉。
一定是错觉。
他垂眸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瞳,只看到一片如水的清亮。
他记忆中的敖寸心从来不是这样的,她的眼里从来都漾着暖融融的温软,即使是发脾气,也盛着满眼的“在乎”,从不是像现在这样,淡然无谓。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连自己的记忆也远去了,仿佛曾经的爱恨纠缠只是一场梦。
他和她之间,真的曾经欢/好过吗?
没有证据,只有山谷的风灌满衣袍。
“为什么不看我?”杨戬忽然道。
“嗯?”
敖寸心不解,这话问得奇怪。
他用使得上力的右手护住她,抬起左手敛住她颈边被风吹乱的发丝,血染在上面,看上去仍是一片青丝的乌黑,“没什么。”
早在她选择喝下孟婆汤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追问的资格。
两人见毕方兽飞远了,便贴着山壁云行离开,不多时便从西南口顺利转出了岐山,银合马已在不远处等候他们。
“姑娘家在何处,杨戬送你一程?”
对于敖寸心的突然出现,杨戬已疑惑多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并不唐突的时机探问前因后果。自从在灌江口偶遇过一次,他派人暗中查访了西海,发现龙宫中毫无异动,竟似全然不知此事,更加令人费解。
“我家在西海,不过,我还有事要办,暂不回去。
“姑娘接下来去哪儿,如今不太平,杨戬护送你去,也好放心。”
“你还有伤,还是快回去正经处理一下,不必为我费心。”说着,敖寸心从袖中取出那根刺伤杨戬的金簪来与他,“这等阴险暗器实在害人,想必其主甚是狠毒,你下次当心噢。”
竟是不知此物乃是凤云瑶的。
杨戬是真心想护送她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却被一记糖衣太极轻飘飘推了回来,倒有些招架不住,只道了一声多谢,伸手接簪。
当不经意间触到一片冰凉时,敖寸心不禁双手握住了他接簪的手,“怎么这样冷,你还好吗?”
她生性热心,全无歪念,可一瞧见杨戬微诧的面色,脑中登时轰地一声,便知自己过于大大咧咧了。男女之间,原不该如此亲近的。
完了,见色起意实锤……
杨戬将视线从她飞红的小脸上移开,强迫自己不去贪恋自掌上传来的温热,轻轻抽回右手。
寸心,你若当真放不下,何苦饮下孟婆汤?就算我于你而言只是千年的折磨,你说一声,杨戬离开你就是了,又何必将我从你的回忆里彻底抹去,连一星半点都不肯留下,让我连满腔的亏欠都无处弥补。
秋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灌进衣领中,透心地凉。
五十年前的西海岸,就和今天一样冷。
……
“有些事,错过了,就不会再有弥补的机会。我现在只是希望,能为你多做一些事情,保住你的司法天神位子。把你的爱和遗憾,留给三界吧。”
她的指尖从他手中抽出。
她终究不是他的了。
海风在耳畔呼啸,他听见风里传来她若有若无的叹息。
“杨戬,放手吧。”
……
一声马嘶拉回陷在过去的思绪,杨戬看时,敖寸心已跨在马上,腰间素纱飘飞,英气勃勃。
“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了,日后还望二郎真君多多罩着。”说着,敖寸心拱手一礼。
“既是生死之交,姑娘也太客气了。”
敖寸心豪爽道:“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兄弟!”
杨戬胸口一闷,“你兄弟是不是很多?”
敖寸心道:“不瞒你说,我才刚刚外出闯荡,认识的人不多,何况人心险恶,也不是个个都能成为兄弟的,你是头一个。”
“你怎知我不险恶?”
“我就是知道啊。”
因为我见过你的心。
敖寸心向杨戬辞别,跃上白马轻夹马肚,潇潇洒洒地去了。
杨戬望向她的背影,目光灼热而苍凉。
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背影。
……你下次当心噢……
……怎么这样冷,你还好吗……
自卿别后,无语问添衣。
可是,他毕竟不该再折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