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你决定了?”黑袍立于西岐之巅,在寒冬的苍茫山色中俯瞰焦土凤凰谷上的人如蝼蚁的喧嚣混战。
“有三圣母就够了。敖寸心体内有如来赐予的佛丹,日后能助我们寻找舍利子,现在杀了她太可惜。”
黑袍斜眼瞥向凤云瑶,脸色隐在宽大黑帽的暗影之中,“你只是心软了。”
“我一直都记得给爹娘报仇,一定要让杨戬生不如死,尝尽失去亲人的痛苦。今日天廷几乎倾巢出动,妄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如此混乱危险的场面,若是三圣母出现了,正好印证她与杨戬兄妹情深,我们就此杀了她以祭爹娘;若是她不出现,云瑶甘愿认错,绝不放过敖寸心,可好?”
“我早就劝你杀了杨戬之妻,你却迟迟不肯动手,到底有没有将复仇大计放在心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敖姐姐的交情……”一件往事钻进脑海,凤云瑶瞳孔骤缩,猛地拽住黑袍的衣袖,眯眼瞧着他,“哥,你说实话,我让敖姐姐助我找舍利子的这件事,师父到底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告的密?这些年你总是在催我报仇,到底是与我同仇敌忾,还是只是利用我做你的手中刀?”
一连串的犀利问题刺进他的耳朵,黑袍愣了一愣,有些失措地按住凤云瑶的肩头,放软了语气道:“又小孩子脾气了不是?云瑶,为兄待你之心你还不知道吗?刚才是我话说得重了,为兄给云瑶赔个不是,什么都依你,只要云瑶高兴就好!”
正说着,一个黄衫僧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二人身后,双手合十,“圣姑,**师,黑莲圣使已去布阵,只等三圣母出手。另外,后山护卫来报,多名弟子目击刘沉香只身出现,护送未入我教的岐山妖众逃出战场。”
云瑶哼了一声,“刘沉香要是真有心,就该直接来见我。想必他没有接到御旨,不会正面掺和今日的战事,否则也不会偷偷摸摸一个人行动。传我教令,不准阻拦刘沉香。让他见识见识天廷对妖族的无视也好,也能早日站对阵营。”
……
近期阴风乱世,天象异常,又逢寒冬已至,凡间景致大多万木枯死、百草凋零,甚至大块黄土裸露,不少山脉已然荒似巨大坟头,华山算是为数不多的灵气仍存的所在。
华山脚下的一间书塾中,十几个半大少年向中年先生恭敬道别,背上书包各自散去。
神妖战事纷起也就罢了,连凡间西部边境也不甚太平。华阴一带不算富庶,再加上世道艰难,能供子弟上学读书的人家不多。这间书塾学费低廉,先生又博学多识,算是给寄希望于科举的贫苦人家开辟了一条活路。
一个鹅黄劲装的年轻人大步迈入书塾,面带笑容,熟门熟路地向内室里正在收拾书卷的教书先生寻去。
“爹,我陪您回家。”
今日反常,乌云聚到了别处,难得竟能透出夕阳的耀眼光线,给站在门口的俊秀年轻人镀上一层灿然的金。
“你去哪儿了?”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让沉香支吾了一下。
沉香随了母舅慧黠的性子,少年时是刘家村出了名的捣蛋鬼。刘彦昌一个人将其抚养到十六岁,也不知为斗智斗勇费了多少脑筋。如今他年长起来,反而愈发不会在父亲面前扯谎。
知子莫若父,刘彦昌瞧了一眼沉香,便沉默着继续向前走,父子二人一路无话。
转过山道,上了风景瑰丽的华山西峰,便见桃林之中矗有一处竹木简宅,样式古朴,宽敞雅致。残阳将落,晚霞渐收,暖黄的烛光自窗内半透出来。
刘彦昌在屋外的竹椅上坐了下来,又将旁边的竹椅拖近了一些,“沉香,坐。”
冬天的傍晚寒风瑟瑟,西峰之上却因充盈着仙灵之气而温暖如春。
“听说去年玉帝有意召你上天,你强横推辞了?”刘彦昌靠在竹椅背上,看着望向别处的沉香,温雅的面上蕴着风骨清透的坚毅,“这些年你成熟了不少,本事比爹大得多,可你始终要记着,我刘家不畏天地,但也绝不逆道而行。”他拍了拍沉香的手背,慢慢起身,“好自为之。”
“爹,如果有一天,您觉得天错了,还要遵循天所尊崇的道吗?”
“天可以换,而道是不变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沉香似是怔愣了片刻,又好像只是在看父亲多年不变的面庞,良久,笑着说道:“我闻到饭菜香了,小玉大概已经做好饭了,我娘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我赶紧去帮忙盛饭,不然小玉又要怪我不体恤她。”
望着沉香快步进屋的背影,刘彦昌的眉头渐渐拧起,停留在四十多岁的褶皱凝滞在他的脸上。
“三圣母,沉香去过了岐山,你也去了岐山,对吧?”他保持着原来的站姿喃喃自语,只有自己可以听见那低哑而怅然的声音,“你放不下兄妹心结我理解,何至于频频以身涉险来证明自己?我不贪图无尽的寿数,只想与你共看朝阳晚照,盼你平平安安啊。”
……
岐山东麓,六耳猕猴正在对布完的法阵做最后检查,突然有所觉察地站定,向斜后方猛击一掌。
掌风过处,草木低头,树干弯折,两个人如惊飞的鸟儿一般跃起避开。
“是你们两个?”六耳猕猴饶有兴致地冷笑,“是圣姑派三首蛟来督查工作吗,可还满意?”
三首蛟远远站着,示意身后的红发女妖不要乱答,隔空喊道:“不敢不敢,圣姑命我带话给圣使,关于三圣母的。”
“哦?”六耳猕猴一步步走近,一只手背在身后,紫气团绕。
待人走近,三首蛟道:“请圣使附耳过来,当心被人听了去。”
六耳猕猴果然靠了过来,三首蛟邪魅一笑,将掌变爪朝他心口猛掏过去,那猴却一个旋身绕到他身后。三首蛟只觉脊背发凉,生怕中招,慌忙转身退开,竟见六耳猕猴的一只手掐在了红发女妖的脖子上。
“她是芍药!”三首蛟始料未及。
“我知道。”六耳猕猴冷笑道,“我身边的下属里竟出了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焉能错认了?就是她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吧,而你早想暗算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这妖蛟信不过,也不知凤云瑶那毛丫头哪根筋不对,非要把你这么个祸害留在身边。”
说话间,他手上用劲,五根手指抠进了雪白的脖颈,不过片刻,红发女妖散作一地甜香扑鼻的芍药花瓣,气绝身亡。
三首蛟盯着六耳猕猴那张惨无人道的脸,脚下缓缓倒退,“你以为你赢了吗,没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吧?”
……
骏马长嘶,素白旧纱在黄沙里飞扬,飘荡的水红裙摆与焦土上的血河融成一体。穿过她所在的山间小道,便能通往千军万马火光冲天的混战杀场,而在她的身前,金火熊熊之中,一个煞气萦身的少女拔腰坐在八爪火螭背上,冷冷地望着她。
“敖姐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敖寸心扯着银合马的缰绳,目光落在凤云瑶身后凄惨万状的一路尸身上,“他们只是结队逃难的凡人。”
“他们挡了我的路,你也要挡我的路吗?”凤云瑶娇俏的面上沉冷如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和杨戬串通一气了。”
“云瑶妹妹,”敖寸心深深地看着她,眼底无限痛惜,“从前你虽行事乖张,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杀人不眨眼。我为你找舍利子,是因为你说只有找齐舍利子你的授业恩师才不会死,可是这一年里你师父做的事,死不足惜!”
“你放肆!”凤云瑶尖声叫道,“我数到三,若你再不让开,我就从你身上踏过去,说到做到!一!”
“你做人的底线在哪里,有没有听见凤凰谷的惨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二!”
那张美丽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豆蔻少女该有的浪漫,只有无穷无尽的恶意。
“三!”
一声尖锐的惨叫穿透原本喧嚣的空气刺入耳膜,短短一瞬仿佛变得极其漫长。凤云瑶迅速抬眸向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上方,那个碧角银发的俊美男子用利爪从背后掏进了六耳猕猴的身躯,而在下一刹,对面铠甲宝冠的杨戬手持长剑从猴颈上飞速斩过。
惊怒里,霎时的走神已使凤云瑶的杀招失去了威力,被马背上的敖寸心堪堪避开。
凤云瑶双目猩红,气焰暴涨,“你们都给我死!”
金火燃烧的八爪火螭朝敖寸心猛扑过来,敖寸心飞身避开,挥手虚划一个混元,一个佛印清晰现在身前,将汹涌而来的魔息丝丝缕缕化解。
凤云瑶也飞离兽背,用双臂将敖寸心的双手绞住,将她直逼到地上。两人缠斗在一处,敖寸心双手被钳,捉襟见肘地应付狠辣杀招,渐觉力不从心,默使无量法诀,将凤云瑶周身涌动的魔息削弱,自己化回尺长小龙滑出了钳制,又瞬间化成人形向她脑后劈落,尚未得手,只觉腰间剧痛,整个人已被八爪火螭撞飞出去。
凤云瑶早已发觉此时的敖寸心已经今非昔比,不敢一味纠缠,狠了狠心,揪住机会拔出金簪向尚未爬起的敖寸心直刺过去。敖寸心挥开一掌,仗着体内的浑厚法力将凤云瑶击退数步,趁机跃起反攻,奈何身上没有兵器,只得赤手上阵。
六耳猕猴已然身死,只怕杨戬就快杀将过来,凤云瑶心下暗急,连出几个疾招将敖寸心逼退几步,又卖了一个破绽,趁其急攻而至的时候变招反击,与敖寸心双掌相对。
法力的较量远比招式的较量纯粹得多,也凶险得多。
两人头顶俱已冒起白烟,还都各自僵持着无法脱离。
敖寸心强催内劲,忽觉丹田里又出现了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股力量顺着筋脉游走周身,发热发烫,从她的双掌间奔泻而出。她就势前送,与凤云瑶掌力猛撞,不期然激起一道强硬的共鸣,两人双双被那道强硬的力量远远震开。
失去重心的身子被揽进一个坚硬的怀抱,敖寸心失去意识前看见的最后一眼,是一个雕纹银色肩铠,和熟悉的坚毅下颌。
……
营帐两旁的侍卫照常行礼,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得体的神情,但眼神交流里却露出一些压抑心情下难得的兴奋和八卦。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二郎真君竟会横抱一个女子回帐,脚步匆匆且脸色难看?
稀奇,真是稀奇。
有事,绝对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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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