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芒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凌厉妖风。妖风冲散了敖寸心的发髻,似乎有意挑逗,却又不真的靠近,不待两人出招,便蹭着杨戬的左手飞快溜出了大门。
如此拙劣的调虎离山,不知是不会用,还是太会用。
杨戬左手虚握,意味深长地看了敖寸心一眼,腾身追了出去,后发先至,在半空中逼停了那团蓝芒。
光芒散去,化作一条三头碧角银蛟,长约丈余,生有四爪,右边一头的嘴角隐有血痕。
这一切,已经很清楚了,都是凤云瑶的计。
凤云瑶利用敖寸心邀沉香前来,为的就是引杨戬入局,而此时的三首蛟,就是凤云瑶特意安排给杨戬的大礼。
杨戬见了三首蛟,前因后果已然明白,淡淡地问:“你已拜入无天门下?”
三首蛟望向杨戬挂在腰间的长剑,咧了咧嘴,似是在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好歹主仆一场,我是来向二郎真君告别的,无颜现出人形,只好以妖身示之。”
他从前只是主人的一杆兵器,如今主人失了他这杆兵器,自然要用新的补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他的心里,却还是酸涩难忍。
主人朗声道:“孽障,既入邪途,何需多言,奢望我饶你性命不成?”
杨戬抬手按住剑柄,仿佛蓄势待发。
“要看真君有没有这个本事。”三首蛟话音未落,已经向后疾转直飞而去。
敖寸心见凤云瑶亲自出面安抚在场客官,心下稍松,沉香那鬼机灵想必不会有事,倒是杨戬,先前伤得不轻,不知能不能应付刚才那个怪物。
想到杨戬,心里就像习惯性地牵挂,敖寸心紧走几步出了大门,只见满街寂静,空空荡荡,明亮的灯笼在晚风里微微摇晃,晃得人心里发慌。
“杨戬?”她茫然地低低唤了一声。
这城中已与他们进花满楼前不大一样,静得离奇。
敖寸心想回去找凤云瑶,一转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脏一沉,浑身血液仿佛凝住。
方才还灯火通明的花满楼已门户紧闭,黑洞洞的,一丝人气都没有了。
人呢?
“杨戬,沉香!云瑶妹妹!”敖寸心大声喊出来,声音消散在稀薄的雾气里,无人应答,“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在空旷沉寂的街上越走越快,青石板路回应着她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无言的冷笑。她忽然顿住,猛地回头,只见薄雾彼端勾勒出幽黑的轮廓,无声无息,像是一群人正向这边赶来。
敖寸心恐惧地望向前方,下意识抬起右手往腰际摸去,却摸了个空。她低头去看,腰间只有那条相伴多年的旧纱而已。
奇怪,她刚才想拿什么?这里本该有什么,剑?
可是记忆中,她从未碰过剑。
无风自凉,余光里脚下突然一暗,她甫一抬头,便见高大的马身撞了过来,飞速穿过她的身体。
是战马,失去了颜色的战马,半透明的,像魂魄一般没有实体。
马背上骑着手握残矛的重甲士兵,血肉模糊,辨不清面目,唯有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燃烧着蓝色火焰,木然地奔向无穷无尽的前方。
“这是……阴兵借道!”
她下意识地抬臂护住头,不敢再看,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连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都不敢叫喊出口。
无数马匹从她的身体穿过,没有留下触感,但那阴森的感觉几乎将她洞穿。
背后蓦地一暖,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线。
“不要看他们的眼睛。”
杨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穿越了好几个世纪,背上传来他急促的心跳,显是从远处赶来的。
“你没看吧?”他问。
“没看。发生什么事了?”她尽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可全身上下的颤栗却出卖了她的恐惧。
他低声说出一句敖寸心听不懂的道歉:“对不起。”
早在从杨婵口中听到“花满楼”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料到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吃定了他的圈套。就在见到敖寸心一个人站在这里之前,他都在怀疑,敖寸心是不是故意要诱他上套。
果然,她不会的。即便不记得他是谁,她也不会主动害人,只是受了凤云瑶的蒙蔽,仅此而已。她这样真挚单纯的心性,原就是容易被人利用的。
他不能要求她既天真无邪,又有辨别人心的城府。
“你真的没看他们的眼睛吗?”杨戬不放心,又问了一次。
“没有。”
“……那就好。”杨戬如释重负。
与借道阴兵对视者,七日命绝。
敖寸心轻轻呼出一口气,本能地想要逃开这一瞬的压抑。
她真的不明白身后这个人,很多次,他简单的语句背后都掩着汹涌奔腾的情绪,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却不懂。
“早在我进入娑婆谷之前,你就认识我,对吗?”她问。
早在我的记忆开始之前,你就已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对吗?
这样的问题,一旦回答了,就没有尽头。他一直想给她一个退路,一个不再被自己折磨的退路。这是他欠她的,也是唯一所能偿还的。
他说:“世间相遇都似久别重逢,从前的事如何,又有什么分别?”
四野黑沉,空中传来三首蛟阴恻恻的笑声:“杨戬,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囚我半生,令我沦为奴仆替你杀伐舐血,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奴仆?”敖寸心有些害怕,抓紧了杨戬的衣袂,“他、他是谁,哮天犬应该不长那样吧?”
“三首妖蛟,也是杨戬的三尖两刃戟。”
敖寸心诧异,没想到他的兵刃竟是活物所化,“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竟让他背叛了你?”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他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杨戬眸色微黯。
两千年前,正是杨戬将犯下天条的三首蛟收为兵刃,才使其免遭天廷斩杀。
“这世上,每件事都有理由吗?”杨戬没有辩解,犀利地环顾着周遭的虚无,淡淡问道。
那为什么我们已彼此放手,命运却又让我们重逢?为什么我们既已重逢,你又将我忘得干净?
敖寸心以佛经答他:“因缘果报,循环不失啊。”
阵中暴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敖寸心下意识地抬袖遮住刺痛的双目,双肩却被一条坚实的手臂箍住,身子随那人腾空掠起,背心能感受到真气相撞所激发的汹涌气流,有破空之声擦身而过,面具被罡风卷碎,锐利的风割在脸上生疼。
巨大的变故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无比清醒。
刺目的光亮像极了这个人的心——耀眼而璀璨,明明清冷至极,却又隐有温暖,仿佛无垠星汉间解不开的谜团。
沉香每次提到他,都好像他是这世间最了不起的人。
因缘果报,循环不失……
“寸心,何为缘?”他问道,声音并未因为身形的快速闪避而不稳。
她试着睁开眼,仍失败了,但她并不怕。他的臂弯,已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有那么一瞬,她真羡慕那个名叫“寸心”的女子,可以被他这样念念不忘。
“你认错人了,我是敖凌。”
良久,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你们很像。”
“敖凌就是敖凌,不是另一个谁。”
杨戬淡淡地笑了。
她不是任何的别人,她是他的发妻啊。杨戬一生两千年,仅有的唯一的妻。
他在天廷逢场作戏三百年,如今新天条终于出世,他却仍无法卸下沉重的伪装,不得不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陌生人,不能捧着她的脸看她的眼睛,不能拥她在怀吻她的长发,也不能让她听见那一声深埋心底的“想你”。
他双眸微阖,额间神目刺出万道银芒与黑莲佛光相抗。
他最终向她妥协了,叫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敖凌,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缘?缘什么都不是,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阵眼忽明忽暗,杨戬抽出长剑挥开扑上来的魑魅魍魉,直向阵眼刺去,相差一分之时,堪堪停了下来,剑尖的真气已将阵眼射出的光箭生生逼住。
“你信不信缘?”杨戬问道。
敖寸心目不视物,手中被杨戬轻轻塞入一弯鳞片,略一摩挲便知是蛟族逆鳞,立时心领神会,催动水灵诀。
她说:“我不知道。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掌心的鳞片渐渐化作无数蓝色光斑,蒲公英般打着旋飘入阵眼。
杨戬收回神目的光彩,勉强撑开眼眸,在白晃晃的强光中看清了她随风飘扬的墨发,乌亮的发丝曾与他的交错纠缠,一如既往,一如当年。
他的唇在距她一寸处便不再靠近,皓齿轻启:“我信缘,不信佛。奈何缘信佛,不信我。”
敖寸心听得那声音这样近,只觉脸上发烫,但也明白他的意思。为今之计,只要将体内海龙珠的灵力渡一分给他,便可借他的无边法力将蛟族逆鳞的威力发挥出来,击破阵眼。若是没有这一分灵力,便只能蛮攻硬取。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捂住小鹿乱撞的心口,生怕被杨戬发现了什么,暗骂自己忸怩:敖凌啊敖凌,做人要坦荡,危局当前,势必是要团结的,一个杨戬还能吃了你不成?就算真吃了......大不了,变回原形撑死他!
她深呼吸了一次,凭感觉凑近。当她的唇碰到一杨戬的嘴角时,不由得心头微颤,忙将体内的海灵之力渡了过去。
杨戬凝神聚气,剑身泛起血红光晕,剑锋过处,佛光阵轰然星崩玉碎。
敖寸心感受到强光褪去,试着睁开双眼。零零落落的光斑融化,露出漆黑夜幕,风的褶皱里夹着沙土,磨在脸上有些疼。
血色闪过,溅了敖寸心一身。一颗血淋淋的头直直地自空中坠了下去,她没能看清,只看见那头上生着一对碧绿的角。
三首蛟其实已不能称为三首蛟了,右边一头被齐颈斩去,血流如注,与蓝色背鳞交织成一片诡异的紫。
血珠自锟铻剑尖滴落,是三首蛟的,也是杨戬的。杨戬将舌尖血喷在锟铻剑上,形成一道必杀符咒,使之能斩断一切邪物,比如,三首蛟的头。
“谢主人……”
连绵起伏的沙丘间沙粒飞扬,腥气漫天的夜色里只飘来这样细若游丝的一句。
杨戬剑诀遥指,摄出一道封印,竟被拼命躲了开,喝道:“孽障,还不回来?”
三首蛟的身形几乎已湮没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逃似的远去了,“主人只愿我做一件兵器么……”
敖寸心随他缓缓落地,施法为他心口旧伤止血。他的外衫已被浸得濡湿一片。
杨戬谢过,沉着脸走向落在不远处的那颗头。染血的头上沾满了沙土,和成赭色的泥。他撬开它紧咬的牙关,从上颚拔出一物来,是一朵生了根的黑莲。
三首蛟被强喂黑莲,却用强大的意志阻止了黑莲进入体内,将它咬在了上颚。
这是三首蛟的忠心。
敖寸心问:“是他救了我们,还是你救了他?”
“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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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首神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