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内殿的烛火熄了,赵权又换下了安神的香。
本来要走,却被武帝叫住了:“赵权?”
赵权一惊,本以为他已经睡了,不成想人还醒着,他微顿了下,随后上前道:“皇上,奴才在呢,还以为您已经睡下了。”
武帝抬手指了指,说:“去掌了灯,把那熏香熄了吧,味道太重了。”
“是,奴才这就去办。”
末了又回来扶着武帝起身,边走边道:“皇上若是烦闷睡不着,奴才就陪您出去走走,只是这天未开春,外面也冷,就怕皇上身子受不住。”
武帝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神色也不太好,多了些病态,这会儿起来都要人扶着。
赵权扶他去书案前,待人坐好了才又去拿了袍子给他披上,宽慰道:“皇上心里存着事呢,自然就不好眠。”
“朕那天看她们给朕梳洗,掉了好多白发,才恍惚意识到朕也老了。”
“皇上龙体康健,神采奕奕,一点也不老。”
武帝瞧着他,顿了许久,说:“今日朝堂之上你可看到了,朕站哪边都不是,这些人纯粹就是来为难朕的。”
文和元年,新帝登基因皇权势微,世家贵族纷纷站出来支持,这才稳了帝基。
而武帝在位这十年间,世家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争这权利,也让朝堂变得乌烟瘴气,武帝不想整顿朝纲吗?他想,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可世家掌权多年,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况且,杨安跟其他人不一样,武帝可以削了王家的权,可以让谢家不再执/政,却独独不能致杨家不管。
杨家知道太多,也恰恰是因为知道多,所以武帝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杨安。
他们心知肚明。
赵权说:“皇上何苦纠结,您贵为天子,天子之言就是命令,若是有人不听,下令处置便是了。”
“说得倒是轻松,这决断也不是随便下的,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天子近臣,哪一个也不舍。”武帝微叹了口气,说,“朕若是处置不周就失了公正,日后还怎么立威,若是公正不阿,那皇陵的事便要公之于众,朕的颜面何存?”
赵权低垂着眸子,不敢抬头,也不敢多看武帝一眼。
里外都是两难的局面,叫谁也难做抉择。
武帝缓缓起身,捏着眉心说:“都要朕的态度,可身在帝位,有太多的逼不得已,也有太多的两难抉择。”
“皇上,奴才记得我北朝律令有官当一说,以官职抵罪,不知是否可以以此……”
武帝听此忽然看向他,人却迟迟没有说话,半晌后武帝才开口道:“传沈清远,朕要见他。”
…………
天牢内阴暗潮湿,又加上是冬日,待一会儿都冷的直打哆嗦。
杨安是朝廷命官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热汤热饭是有的,送来的也及时。
他坐在墙角的榻上,仍是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仿佛认准了自己不会死。
不时,牢房突然有了响动,接着牢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他没有抬头,只道:“皇上要见我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杨安缓缓抬头,眉目微动,看见了站在牢门前的魏恒。
魏恒一袭华贵衣裳,霸气浑然天成,他慢慢走近了人,随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杨安动作微顿,看着他道:“是你?”
魏恒淡淡地笑着,眸光沉戾,他架着那只受伤的手,姿态略显慵懒,却也不言。
杨安冷笑了下,突然说:“处处都是破绽,皇上会信你吗?”
魏恒眼底的笑意散了,他直直地盯着杨安,许久都没有开口。
“都说北朝三皇子,骁勇善战,也有人说你一人可抵千军,可谁知道,不过也是不受宠的皇子,皇上把狼养在外,现在狼大了会咬人就收掉了他的利齿,你也不过是颗棋子,苟延残喘又有什么用,哪天还不是要被丢掉。”
魏恒也跟着笑,那笑声听着却让人脊背发凉。
杨安说:“皇上不会杀了我,你应该知道。”
“他不会,可是我会。”
说话间,寒壁已经出了剑鞘,剑光一闪,架在了杨安脖颈间。
杨安直视着他,一点没有被吓到,说:“杀了我,你就不难受了吗?你不会,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情只有我可以告诉你,也只有我知道真相。”
魏恒瞧着他,终于在片刻后露出了点欣赏的神色,可这眼神也只持续了一会儿,转而就被阴鸷取代了,魏恒说:“是谁指使你们假传圣旨到枫林,又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告诉我,可以饶你不死。”
“哈哈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现在问起我来了,怕自己判断错误还是不敢相信呢。”
“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从北疆回来。”魏恒认真道,“然后我找出当年杀害我母妃的凶手,手刃仇敌。”
“哪有别人,是她自己自刎的。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说假话。”
魏恒定神看着他,手里的剑又往前移了一分,说:“你们杨家绝对脱不了干系。你不想说,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认为父皇会救你,怎么也不会让你死。”
杨安眨着眼,那点胸有成竹忽然被魏恒激散了,他微偏了头,离刀锋远了些。
“你怕什么?”魏恒手里的剑追过来,“不是不怕吗?方才的镇定呢。”
“你不敢杀我,你还想知道真相。”
魏恒耸了耸肩,笑说:“现在晚了,真相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如果你刚才告诉我,我或许还能网开一面,现在,一点用也不管了,我就是想要你死。杨家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你疯了,”杨安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杀气,“你杀了我,皇上不可能饶过你。”
“真是可笑至极,你口口声声说皇上,可父皇从未多看你一眼,世家扶持他上位可以,你们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贪恋这朝中权势,怎么不好好想想呢,谁想做一个傀儡皇帝,既然能坐上那个位置,父皇他就不是一般人,也不可能被你威胁。所以,只要悄无声息的杀了你,让你带着你的秘密深埋土里,谁还会记得那些随风而逝的故事呢?也不会有人记得你的死。”
“皇上不会让我死,我知道这皇城太多事情,皇宫里的秘密,皇上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你说皇陵吗?”魏恒拿剑挑起了他的下巴,直视着他说,“那里的秘密早晚会被人知道,时间问题而已。”
杨安不自觉得吞咽口唾沫。
“杨延和受人指使假传圣旨去枫林小院,母妃以为父皇真要她死,当然母妃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她依然在等皇城里那个人来看她,等着那个个人的身影,然后劝他。可命令都下了,还会收回去吗?不会,父皇要的不是背叛,是权利,他坐上那个位置,就想全天下的人顺了他的意思,可这天下虽然是天子的,却堵不住百姓悠悠众口。所以他尽力掩盖着那些过错,不想成为受百姓唾弃的皇帝。”
魏恒稍微顿了顿,继续说:“你们激起了父皇与两王的矛盾,挑拨离间,然后借助削藩令达到了制衡两王的目的。也是你们出兵青州和洛城,让两位王爷以为是皇帝派人出兵,所以才奋起抵抗,也正因此他们都中了你们世家的奸计。从头到尾,皆是你们自导自演的计策,为的就是断了两王的后路,以达到你们干扰朝纲,揽下皇权的目的。”
杨安加重了呼吸,他看着那把剑慢慢移向自己,然后说:“我还不能死,对于皇上来讲,我还有用处,他不可能让我死。”
“说出你背后依附的那个人,我可以让你少点痛苦。”
“你不可能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我就只能对你不客气了。”
“你……你想做什么……”杨安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皇上还会见我,你这样杀了我,这牢狱中的人一定会如实禀告皇上,如果……”
青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魏恒身侧,杨安看着他,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大叫着:“来人,快来人,我要见皇上,我要禀告皇上,三皇子魏恒私通谋逆叛臣……”
凌光闪过,飞针刺喉,杨安抬手指着青枫,“呃……你果然没有死……”,而后又慢慢放下手。
青枫眉目一凛:“你还不配喊主子的名讳。”
寒壁收回剑鞘,剑法变幻之快。
魏恒收敛了眉目,盯着那尸体看了一会儿,才把剑扔给青枫,悠悠地从牢房里走了出来。
那看守的狱卒立马殷勤地上了前,说:“王爷,奴才方才什么也没看见,只当他是自刎谢罪,哎呦,您可要慢些走。”
…………
深夜的长街上,没有人烟,就连昔日喧闹的烟雨楼,也突然冷清了起来。
魏恒缓缓地走着,寒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显出那张俊美的脸,雕刻一般的眸子散去了方才的沉戾,这会儿温柔了许多。
青枫跟在他身后,也没有说话。
魏恒停顿下来,突然转身,看着人说:“他还能认出你,就说明当年去洛城传旨的人就是他。”
“主子,我们杀了他,皇上不会怪罪吗?”
“人不是我们杀的,”魏恒微微一笑,“他是畏罪自杀。”
青枫低头应声:“是。”
“沈毅那里交代好了吗?”
“沈将军已经派了信任的禁军回去,不两日便可以抵达北疆。”
魏恒点了点头,说:“沈毅办事我是相信的。”
他胳臂被风吹的有些凉,他顿住脚叹了一声,又往反方向去了。
青枫跟在后面,还未走几步,就被魏恒喝住:“跟着我作甚,你先回府吧。过会儿,我自己回去。”
青枫望了望他看向的远处,颔首拜了拜,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府小院里的烛火熄了,那味道一下子蔓延了过来。漆黑的深夜里,柳云晞嗅着那渐重的烛泪味,不能安睡。
他撑着手起身,黑暗中忽见一个黑影闪过,柳云晞立马抽剑而出,道:“何人?”
黑影一个闪身轻跃过来,一下扯住他的手腕,剑也随势而落,气息呼在耳侧,说:“取你性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