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城。
高大城墙由青石堆砌,符文闪烁微光,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座塔楼,塔楼的尖顶直插云霄,有着龙族标识的旗帜迎风飞扬。
中心皇城琉璃瓦折射光芒,雕梁画栋间尽显奢华,壤驷君主静静地坐在帘幕之后。
那帘幕是用珍贵的天蚕丝织就而成,薄如蝉翼却又坚不可摧,绣着似是九天之上的祥瑞之景。
壤驷渊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向帘幕后的壤驷君主讲述着在灵墓发生的事情。
他说起其他几族的纷争时,目光像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壤驷胤的身上,眼中带着一丝探究,开口问道:“十三平白受了一身伤,不知道最后有没有什么收获?”
壤驷胤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地回答道:“二哥不都知道了吗?我尚未到墓中心,便被那幻境所伤,调息了好几日,才缓过来。”
壤驷胤已经被盘问过很多次是否在墓中有机遇。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在宫殿中传开。
壤驷胤回到九天城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流落在外的那些年,让他和龙族其他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鸿沟,不算亲近,壤驷君主心中对他怀有愧疚之情,在很多时候他都愿意对他宽容,网开一面。
至于壤驷渊,对壤驷胤的时候,也是顺眼的。毕竟,在壤驷渊的评判体系里,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唯有看脸这一项。
而壤驷胤呢,若论及俊俏的程度,在这九天城中,数一数二,剑眉星目,鼻梁挺直,他平日里与世无争,不争不抢,身后没有母族的庇护,处理差事,无可挑剔。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待差事都恰到好处。
这种种表现归结起来,用两个字形容最为贴切——乖巧。也正是这,才成功地进入了君父的视线,得了赏识。
而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们心里都有着一种共同的想法。不管最后在这权力的角逐中,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壤驷胤都会是最好的狗腿子人选。乖巧听话、与世无争,既不会对上位者造成威胁,又是一把得心应手的工具。
壤驷渊蓦地笃定道:“那灵墓中的东西早就被一扫而空,那定是钟离月华拿走了,那只狐狸性子烈得很,软硬不吃,偏偏那张脸嘛,嘶……”
“本想将那灵宝献给君父,不想被那钟离月华所夺,是孩儿们技不如人。”
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壤驷胤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二哥。
帘幕之后,壤驷境主的身影隐匿于幽暗中,看不清面容,唯有那隐隐散发的威严气息透帘而出。
与此同时,一道女子的身影在光影交错间映照于旁侧。
世人皆传“龙主奢淫”,此语在壤驷境中流传甚广,即是全民供奉,即便是境主的子女亦不能免俗。
在壤驷,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职级仿若一道道无形的阶梯,越是高阶之人,供奉龙主的数量便越多。
财富、珍宝、奇物,源源不断地从各方汇聚,似涓涓细流最终奔涌向的是龙主宝库。
传言说壤驷境主坐拥一处神秘宝库,其中的无上灵宝,引得无数人为之侧目、遐想。
此时,壤驷境主隐匿于帘幕之后,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与威严,缓缓开口:“钟离月华?那个狐族的小辈?”
壤驷渊恭敬地站在一旁,微微颔首:“君父,你可别小看这个小辈,他比之他长姐钟离月莹的风头都不逊色,当初于紫炁堂成名,此子行事果敢,聪慧过人,且在狐族中颇有威望,如今在诸多事务中崭露头角,日后恐怕更是不可小觑。”
壤驷境主带着几分轻蔑与不屑:“哼,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
那语调高高在上,仿佛世间一切在其眼中皆如蝼蚁。
壤驷渊:“十三,你与那钟离月华似乎在上次百里的婚宴上貌似有过交集。”
壤驷胤上前一步,神色平静地回应:“本来以为百里音见到那只湖妖会有所动摇,不想是我们小看她了,钟离月华在其中突然横叉一脚,我自然要跟上去确认那湖妖不会叛变。”
“那个湖妖最后如何处理的?”壤驷境主问道。
壤驷胤:“他的尸体沉在净月湖。”
壤驷境主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还是十三深得我心,很好,不要给人留下把柄就好,如今百里和夹谷拧成一条线,不如我们也考虑与钟离族结盟?”
壤驷渊笑道:“君父,钟离月莹可瞧不上我们。”
壤驷境主冷笑一声,今后瞧不瞧得上?那可得两说了。
钟离月华不敢离大殿太近。
但凡一境主殿,底下自有法阵,很容易触发。
壤驷胤回到九天城之后,日子就如同平静的湖水,被这九天城的高墙深院所禁锢,这感觉就像从前与钟离月华成婚之后的日子。
钟离月华便开始耐着性子敦促小狐狸修行。
溯魂镜将他们带到了这个地方,若神魂太过虚弱,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无法逃脱。
可小狐狸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经脉堵塞,灵力磕磕绊绊地在体内流动,一点也不顺畅。
仅仅是练习一式功法,对他来说吃力得要命,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小狐狸抬眼偷偷瞧了瞧自己娘亲的脸色,只见钟离月华柳眉微蹙,面色不大好看。小狐狸立马收起那副吃力的模样,开始卖萌讨乖,打太极一般说道:“欲速则不达,娘亲。我虽然现在还不会,但是我肯定会慢慢领悟的呀。”
钟离月华听了小狐狸的话,轻挑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严肃地说道:“可这等基础修行功法,是进入紫炁堂便要学会的啊。你这样怎么能行呢?”
若是神魂太过脆弱,难不成小狐狸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小狐狸过去懒散到了骨子,一个月里,半个月的日子都被他肆意挥霍。在课上不是睡大觉,就是跟着旁人出去捞鱼玩耍,世间所有好玩的事情都比修行重要得多。
生活散漫,毫无规划与自律,至于修行,在他那里就像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他所谓的那点儿修行底子,也不过是他自己在偶尔兴起时,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胡乱琢磨出来的。
受了娘亲责备,他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语来为自己辩驳,小脸皱成了一团,就跟霜打了的茄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那模样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嘴一撇,面露委屈地说道:“可我身体里边儿有魔气呀,我要是修行狐族功法的话,这两者肯定会相互冲突的。要是强行修行,就会像君父一样遭到反噬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钟离月华。
钟离月华微微一皱,细细想来,小狐狸的话确实是这个道理。
不同属性的灵力相互冲突是极为危险的,就像水火不容,强行融合只会带来反噬一般。
魔族功法对于钟离月华来说,从未涉足过。
甚至称之为禁忌。
而壤驷胤最是谨慎,将秘密攥在手心,藏得死死的,哪怕是他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也没发现。
若不是小狐狸觉醒幽冥之火,他们被困在此。
小狐狸宁愿去毫无根据地怀疑君父是另有其人,也不会想到他君父藏着这么一个秘密。
钟离月华只能想到,壤驷胤自己也没有别的法子来破解魔气与其他灵力相互冲突。
钟离月华轻声问道:“紫炁堂的师傅都不管你吗?”
小狐狸听到这个问题,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开始回忆道:“倒没有完全不管。”
小狐狸声音里带着一丝懵懂:“只是在修行这件事情上,他们对我确实没有太过严苛。有时候在课堂上教的法诀,我因为贪玩或者走神没记住,等下了课去询问的时候,那些师傅们总会眼神躲闪,然后拿别的话来搪塞过去,就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可是他们对待其他弟子就完全不是这样的。”
因为这个,小狐狸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
无非就是父母相残,波及到他,也受冷落。
“以前,我一直以为是他们都惧怕君父,所以才不敢对我多加管教。又或者是因为君父都不怎么管我,他们也就跟着对我不太在意了。”
他过去常常发火,谁都不敢惹他。
就在那一瞬间,小狐狸像是摸到了什么,心中涌起一种微妙的感觉,暗暗思忖,如果说那些师傅完全不管自己,似乎也说不过去。
他去打树上的桃子,还有去捞水里活蹦乱跳的鱼之时,紫炁堂的师尊们一个个脸上的焦急不是能装出来的,那是真真切切的担忧,生怕自己出什么意外。
而且在其他方面,自己也未曾被亏待过。
那只能是他君父授意的,让师傅们不能在修行之事上过多地引导自己。
母子俩对视一眼。
都有同种猜想。
壤驷胤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儿子彻底养废。
他的计划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在他的布局下,小狐狸就像一只被圈养在温柔陷阱里的小兽,温水煮青蛙般地被养废。
若不是小狐狸生性顽劣,偷了那溯魂镜,从而导致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恐怕千年、万年过去,他们都无法察觉壤驷胤这背后的处心积虑。
这种算计。
钟离月华一时竟不该如何评价。
小狐狸在想明白这一层后,脸上露出一抹极为别扭的神色。
那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害羞,各种情绪在他那脸上交织,最后他带着一丝期待又有些忐忑的心情问道:“娘亲,那你说君父是喜欢我的吗?”
真是的。
他以为小狐狸会问出什么。
钟离月华这一刻心软到极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地坐在小狐狸的面前。
随后,他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拿起了小狐狸腰间挂着的那个符咒。
钟离月华目光落在符咒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轻声开口说道:“大荒有一种树,名叫灵炎树。那需历经千年岁月才得以生长,整棵树通体火红,宛如燃烧的火焰。在它的周围,守护着一种名叫赤影兽的灵兽,极为凶猛,日夜守护着灵炎树,不容许任何生物靠近。”
“而这灵炎树最珍贵的便是它的木头,传说只要在上面刻下某人生辰八字,便会自动凝结成符,悬挂在身上就成了一件保命的法器。”
钟离月华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有一天,你君父受了伤归来。我询问他为何受伤,他说去找了个小玩意,被一畜生所伤。然而,后来我们居住的地方却无端多了一颗灵炎木。如今,这由灵炎木制成的木牌就悬挂在你我的腰上。”
小狐狸听了娘亲的话,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
他毕竟还年幼,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孩子。虽然顶着九天城少主这样尊贵的身份,可他却觉得自己还不如城门口那些卖红薯的小孩有人疼爱。
现在听到娘亲讲述的这些事情,眼睛都亮起来了。
小狐狸尚在年幼懵懂之时,周围的人只要稍稍上些心,对他悉心照料,外界那些风言风语,根本吹不进他的世界里。
可随着他渐渐长大,就变得复杂起来。虚情假意之人,挂着讨好的笑容,主动凑到他的身边,看似友善,实则心怀鬼胎,心术不正的家伙也开始冒了出来。
他们怀揣着各种别样的心思,故意透露一些不该让小狐狸知道的事情。
将当年双亲相残之事告诉他。
小狐狸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怎能不多想?
他还在那连走路都未学会,说话还会流着口水之时,就被壤驷胤扔到了放着水璃镜的地方。他对着镜子里娘亲的幻影,学会了一声声稚嫩的“娘亲”。
血脉相承的本能,即便他从未见过娘亲的真实面容,可心中却始终怀揣着一股柔软之情。
双亲相残,何其残酷,谁能接受。
最初知道真相之时。
愤怒与悲伤如汹涌的潮水在小狐狸胸膛中澎湃,他像一头发狂的小兽,冲向屋内的置物架,精致的瓷器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书籍画卷被他肆意撕扯,凌乱的纸张如雪片般在空中飞舞。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他边哭边朝着君父跑去,小小的身子因为抽泣而剧烈颤抖。
“君父,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对不对?娘亲只是出远门了,他肯定是出远门了!”
那声音带着哭腔,饱含着最后的期待与哀求,仿佛只要君父点头,这一切可怕的噩梦就会消散。
壤驷胤站在不远处,面容冷峻,眼神复杂地看着陷入崩溃的小狐狸。
他什么都没说,只抬手,示意侍从把门关上,让小狐狸在这封闭的空间里独自冷静、反省,随后便转身,在门扇闭合的那一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走廊深处。
他们那之后的关系就很紧张。
小狐狸顽劣不堪,处处跟壤驷胤做对。
小狐狸还记得,他百岁之前,和君父还是能够和睦相处的。
君父的书房宽敞安静,大大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沙漏。细沙缓缓流淌,每当沙全部漏完,君父就能结束每日繁重的公文。
小狐狸想让君父陪自己,便想让漏沙的速度加快,可是,摆弄沙漏的时候,不小心直接将那东西直接摔坏了。
壤驷胤看到这一幕,无奈地捏了捏额头,实在对小狐狸的调皮有些头疼。随后,他便让人将小狐狸抱走。
小狐狸一下子慌了神,他紧紧地抱着君父的大腿,嘴里不停地说着自己不是故意的。
壤驷胤看着小狐狸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一软,松了口,挥了挥手让下人出去。
而后,壤驷胤让小狐狸在他的书房练字。
壤驷胤那张大书桌旁边,放置着一个小小的书桌,那是专门为小狐狸准备的。
小狐狸于是乖乖地拿起毛笔,那毛笔在他的小手里显得有些笨拙。
他努力地想要写好字,可是没练多久,小小的身子就趴在桌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笔墨沾了他半张白嫩的脸。
壤驷胤看到这一幕,额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抽出小狐狸练字的那张纸一看,只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狗爪子在地上随地乱刨留下的痕迹,都比这好看。
可是壤驷胤还是把那字画命人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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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双亲相残,何其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