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桢回宫第三日,收到侍卫送来的一个锦盒。那侍卫必恭必敬呈上了,还传话道:“十四皇子殿下说让太子殿下亲启。”
筱雁?无桢狐疑道:他不是领兵去边关了吗?怎么会有东西送过来。说来也怪,宫里除了普通的侍卫,连护城军都调走了,有必要用到护城军吗?
那手,缓缓地揭开锦盒,沉红色的缎面上,静静躺着那个人的首级,仿佛睡去一般,眉目如画,容姿端丽。长长的眼睫如同休憩的蝶,在那苍白的脸上投下灰色的影,似乎下一刻,就要颤抖着,现出那双如水清澈的瞳一般。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回旋于偌大的殿内,而后,是锦盒落地的声音。
“墨尘,墨尘,墨尘啊……”无桢抱着那个心爱的人,心痛欲死。
宫里人见到,那个泰山崩于前犹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就那样,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凄凄切切。而他的手一直紧紧抱着那人的首级,无论谁劝,都不肯放开。
末几,宫里的奴婢们听他低低说了一句:“筱雁,你好狠的心呐。”
一字一句,几近咳血,而那声音早已嘶哑。
当日,护城军以雷霆之势闯进宫里,顷刻间包围了太子寝宫。知晓内情的人私下传道,是十四皇子将太子软禁了。
一场夺嫡之争到此落幕。
***
墨尘……墨尘……
穿过悠长的回廊,推开沉重的大门,无桢看见墨尘站在院子里那棵梨花树下,如常向他微笑,梨花很白,阳光也很耀眼,那样的微笑,很,温,柔。
无桢怔怔地走上前去,倏地,他见到墨尘洁白的颈项渗出一丝丝血,一眨眼,那个美丽的头颅缓缓缓缓地坠落,他的身躯也在刹那间散成一地梨花。
“啊————————————”他不由惨烈地叫了起来,心中悲痛难当,不能自己。
漫天漫地的梨花,转眼便将墨尘的头埋住了,无桢在地上不停地寻找,却是怎么样也找不到。
触手而及的只有梨花,只有梨花,一捧捧白惨惨的花瓣,积得厚厚的,象寒冬的朔雪,扑天盖地地湮灭了一切……
骤然,虚空里落下一声断喝,惊住了疯狂寻找的无桢。
——无色!你参透了吗?
参透什么?
——无色无相,爱恨**,都是无。众生皆在梦中啊。
不要,我不要参透,我不是什么无色,我是无桢。你把墨尘还来,把墨尘还我。他嘶声叫道,如果一切都是梦境,我就死在梦里好了,只要那里有他。
虚空中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冤孽啊,冤孽啊,想不到你被迷惑至此,看看你的过去吧。
无桢的眼前豁然开朗,他看见,一座肃穆森严的禅寺陷于熊熊的烈火之中,火光冲天,无数白衣的僧侣夺路而逃。
“不要拉我,我要去救墨尘,墨尘还在里面……”凄厉的叫喊在火场更是分外令人心悸。
“无色师兄,无色师兄……”他看见,几个年轻的僧人拉住一个面目清秀的白衣僧人,劝阻着。
“放开我……墨尘还在里面……”那僧人不知那来的力气,疯也似地挣脱了他们的牵扯,一头冲进烈火熊熊的禅院。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倏地着了火,整个人像一只狂舞的蝶,投向面前无边的火色……
无色?难道说,那个扑火而去的人就是我,怎么可能?但是,我以前确实梦见过墨尘,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他仿佛在那里见过。
无桢抚摸着那棵古老的梨树,粗糙不平的树皮刺痛了他的掌心。
难道说是前世的牵挂,所以才有今生的相遇,让我再一次的,爱上他,又失去他。
梨花纷飞如雨,无桢有些惘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间,他听到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低声叫道:“太子殿下……”
他一惊,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红衣女童扯着他的衣角,望着他。
那个小女孩约摸四,五岁,头上一边束着一个发髻,绑着鲜艳的红缎带。样子清秀美丽,一双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眼神却冷淡过人。
“我来接我家公子回去,太子殿下你就不要再来找我家公子了。”女童平平静静说道。
无桢大惊,刚想问话,只见一阵风起,梨花乱舞如蝶,待看清时,那个女童双手捧着一个锦盒,早已去远了。
等等,他想追上去,却在一惊一急中真的醒了过来。
方才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四顾左右,他仍在戒备森严的东宫里,他也仍是伦为阶下囚的太子。殿内点着如豆般暗淡的灯火,被冷风吹起的轻纱缥缈如鬼魅,沉暗的角落里仿佛蛰伏着妖魔。
“墨尘……”无桢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床头一探。
没有了,那个锦盒没有了,连同墨尘的首级一并消失无踪。
“走了吗?你还是离我而去了。”无桢神色黯淡,“也许当初你一怒之下取我性命反而好些吧。至少不会累你这样。”
昨日温柔的微笑还历历在目,今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许真的,属于无桢的一场美梦已经醒了。
***
筱雁回宫后,即刻将无桢软禁了起来,东宫外面十步一哨,戒备森严。无桢确实因为墨尘的死受到沉重打击,心神大乱,也不见他采取什么反抗的行动。
整个皇城,已牢牢控制在筱雁手中。
现在,筱雁考虑的,是要如何处置他这个皇兄。
而另一边,侍卫龙骁阳却在想方设法要救出无桢。
是夜,他找了鹫儿过来商量。
“鹫儿,你知道皇子殿下要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吗?”龙骁阳问道。
“殿下当年因为太子殿下失去了很多东西,他的母妃为了太子下毒害他。后来他被父王冷落,所以他心里应该很怨恨他皇兄的,我怕这次太子殿下性命堪忧。”鹫儿说起当年之事,心里仍一阵阵刺痛。
“但是,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很看重他,信赖他的吗?或许他会念在这些年相处的恩情上,不会做得太绝的。”龙骁阳急道。
“你不了解殿下的脾性。”鹫儿眼里泛起痛苦的神色,“我跟在他身边十余年了,殿下小的时候,就异常聪明,他比常人坚忍,但也因此过于孤绝冷僻,夫人的事情让他的性情变得更是决绝。我知道,他自那之后就再没相信过谁,就算是谁对他好,他也会百般猜疑,思虑着对方是否出自真心,有无其它的目的。所以,他不会放过太子殿下的,依他的个性,他一定会杀之以绝后患。”
“想不到皇子殿下夺了皇位之后,还这般心狠。” 龙骁阳大惊,遂毅然道:“我不能让太子殿下遭他毒手,我一定要尽快救他出来。现在是我报答太子殿下的时候了。”
他望着鹫儿诚挚道:“鹫儿,你要帮我。你也不想看见皇子殿下杀兄弑父吧?”
鹫儿点点头:“你要怎么做?”
“我明晚就潜进东宫去。”龙骁阳的脸刚毅而坚决,他已打定主意豁出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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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宫内侍卫统领,龙骁阳要进东宫,并不很难,但要再带个人出来,而且那人是太子,就难如登天了。
龙骁阳进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宫外守卫众多,宫内相对少了很多,只有寥寥的几个奴仆,也已睡去了。
月光如水,似落了一地清霜。
他看见无桢独自一人在正殿中站着,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落寞和寂寥。
龙骁阳在他面前跪下,低声说:“太子殿下,我来带您出去。请不要惊慌。”
无桢有些讶然,却神情冷静,声音淡泊:“你起来说话,你是?”
“在下侍卫统领龙骁阳,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要去狩猎时,我为殿下准备马匹,您见我受人欺负,便大声呵斥了他们,后来,还让我到十四皇子宫里当了侍卫。”龙骁阳诚恳道。
“哦……”无桢想了想,遂微微一笑,“你是为我牵马的那个少年?都七,八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啊。”
那一年冬季,他去沁梨山狩猎,然后就遇见了墨尘,仿佛天注定一样,他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目光,一切缘份皆生于此,然而,缘死于何处呢?无桢心里的那道伤早已鲜血淋漓,再次触动,更痛得他不能言语。
筱雁啊筱雁,你这一刀划得太狠了……
龙骁阳听到,眼里不禁闪过热切的光芒:“是的,小人一直无法忘却当日之事,总想着如何报答殿下。”
“你说你是筱雁的侍卫,那他杀……杀了墨尘的事你知晓么?”无桢强压下内心的痛楚,静静问道。
“小人向殿下请罪。”龙骁阳愧疚地垂下头,“当日我跟皇子殿下出宫时,并不知道要去找的是杨公子,更不知晓他是殿下心中挂念之人,所以,对于杨公子的死,小人也难辞其咎。”
无桢摆摆手,继续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是不是筱雁亲手杀了他?”那语气仍然平静,但无桢暗自紧握的手,指节处早已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是他最疼爱的皇弟杀了他最心爱的人。
“不是!”龙骁阳断然道:“皇子殿下是有让我们拿下杨公子的首级,但他是自尽的。”
“自尽?”无桢一愣,“墨尘是自尽的?”
“我记得很清楚,杨公子最后说了一句是:我尽力了,无奈众生皆在梦中,而你我的缘分,早已尽了,所以,等不及你回来,还请原谅。”
“缘分已尽?缘分已尽啊……”无桢反复念着这两句,神情凄然,“墨尘你是这么认为的么?所以才一死了之。因为,在那以后的事,你都不必知道,也不用再去理会了。所以,即便我苦苦哀求,你还是弃我于不顾。”
“你是超脱的仙人,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你其实并不爱我,对么?”无桢嘲讽地笑了,“是我痴心妄想,异想天开,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和你相伴一生。千般算计,最终还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墨尘……你好决绝的心啊!”
“哈哈哈……”无桢开始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泣,他难以抑制地低头掩面,似是为自己的疯狂行为感到可笑,眼泪却不由夺眶而出:“无桢啊无桢,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是谁,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你真是愚蠢至极。哈哈哈……”
龙骁阳被他吓住了,一把拦住他道:“太子殿下,不要这样,请跟我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筱雁殿下他真的要杀你啊!”
“那就让他来吧!愿赌服输,这个后果我还担当得起。”听得他这么说,无桢反而静下来,冷冷笑道。
“殿下!”龙骁阳心痛道,“如今逃出去的话还来得及,晚了就真的走不了了。”
“逃?逃到那里?天下之大,莫归王土,龙侍卫,你要我逃到那里?”无桢静静问。
“我在邻国有友人,太子殿下可以去那里避避……”龙骁阳真诚道:“小人愿拼死保护太子殿下,护送殿下到邻国去,现在是骁阳报答殿下的时候了。”
“我不可以去他国。”无桢逐渐冷静下来,他想了想之后断然道:“我知道,筱雁是个帝王之才,他虽然天性多疑,做事狠辣,但他有野心,有魄力,如果他登上皇位,必能让溱国在乱世中称霸天下。虽然我恨他残忍,但为了国家着想,我不能阻碍他。”
说完,他毅然转身,向昏暗的内殿走去。
“太子殿下,小人求你了,请逃走吧。”龙骁阳扑通一声跪下了。
无桢在门前停住,缓缓说:“我很清楚筱雁的个性,他在我身边八年了,整整八年,虽然他隐藏得很好,但是,他不经意间从眼里流露出的恨意,我还是察觉到的。当年,我害他失去了母亲和太子之位,他必定暗自对我痛恨不已。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这八年来,他忍了下来了,可见他心机之深,性格坚忍。他这样的人,或许不是一个仁君,但绝不会是一个昏君。所以,我不能做他的绊脚石。你懂吗?龙侍卫。”
“这……”
“我原本就没有做皇帝的意思,只想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将太子之位让于他,但是他先我一步下手了。事已至此,虽然与我的计划不同,那个结果却是一样的。”
无桢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双眼已再无悒郁之色,只剩一片清明如镜。“如果我听你的劝说逃到他国,那必将给其它几国威胁溱一个最大的把柄。而且,我的存在,会成为筱雁心里头的一根刺,让他寝食难安,使他猜疑心更重。自古以来,每个皇权的更替,都难免会用亲族的血来祭奠,这一次,就让我来成全他。龙侍卫,请你离开。我不会跟你走的。”
“太子殿下!”龙骁阳凄然叫道。
无桢遂不再理会,快步走向内殿。
“太子殿下,小人今日无法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就等来生再让小人服侍殿下吧。请殿下受小人一拜。”龙骁阳不由怆然泪下,在殿前磕起头来。
听见身后那个昂扬的男子磕头如捣蒜的闷响,无桢回头,微微一笑:“龙侍卫请回吧。让筱雁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好了。快快回去吧。无桢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他便不再回头,径自向眼前深邃幽冷的宫殿走去,平静而坚定的。
是时候偿还欠你的一切了,筱雁。
暗夜里,只有那个忠诚的男人跪在大殿前,久久不起。
无桢走进内殿,亲手点起所有的灯,明晃晃的火倏地窜了起来,让原本幽暗冷清的地方瞬时光亮温暖了许多。
火焰如莲,美得诡异耀眼,无桢凝视着,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当他还未登上太子之位时,他也常常如此痴迷地看着火,看着扑火而去的蝶,那时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这么危险的东西。
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那只疯狂的蝴蝶,可以为了迷恋的人不顾一切,扑火而去。
记得他回宫前的一日,墨尘在林子里舞剑,剑光流泻如泉,在他的周身舞成白练,白光收敛时,那三尺青锋却停在无桢颈边。
“你相信么?即便我现在法力尽失,但要取你性命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墨尘的眼里锋芒乍现,冷丽不可方物。“你毁我千年修行,你以为我真的会放过你么?”
无桢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但我不后悔。”他昂起头,眼神似乎穿越了重重林木,投注于远方虚无缥缈之处。
“自从我决定那么做之后,我已经没有想过会得到你的原谅。我不是君子,是我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是我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得到你的。你,可以杀我,但是,我绝对不会后悔!”再次对视时,那眼神已经坚如盘石。
墨尘觉得已经无法改变无桢的想法,心中的无奈象水一样泛了开来。罢了,罢了,也许是他太低估眼前这个人了,须知世上最深沉无底的莫过于人心。自私,**,爱恨,猜度……
一切的情感他都看得太浅太浅了。
“唉……”他长长一叹,手腕一翻,那柄清泉宝剑便咄一声没入身侧的树干。
“墨尘……如果今天你不杀我,那么这一生,我都不会放开你。”无桢在他身后低低说道,“我可以不要这江山,不要这皇位,我可以跟你一起远离人世,自在逍遥。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事,在你眼里,或许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然而,我只有这一生,我盼了多久才能在今生与你相遇。我不能错过的,墨尘……请让我如愿以偿……”
…………
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无桢低声对自己说。
当那一天,于灯下细细端详他的容颜,心中溢满丝丝餍足的感触,那一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无桢不由轻轻一笑,得到、失去,相聚、离开,缘生,缘死。
自己的手,也曾经在颠簸的运命中捉住了幸福呢,虽然是稍纵既逝的幸福。
这样,也算不枉此生了。
梦里说:无色无相,爱恨**,都是无。
我不相信,当手上还残留着抱过他的温暖,当衣襟处还染有他身上的幽香,当沁梨山的梨花还依旧年年绽放时,一切就决不是梦。
“墨尘,你不爱我,可我依然…很爱你……”
恍惚间,有些倦了,无桢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淡然。人生如戏,今生,属于他辉煌和鼎盛的那场戏,真的要落幕了。无论结局有多不堪,他都会演到最后的。
梦里低语着,你该醒了;
我淡淡回答,我将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