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鹫儿的爱情源于溱宣王四十九年的秋天,秋风萧瑟,那一年,鹫儿已经二十出头了。二十几岁的宫女,恰似皇城外红得如火如荼的枫叶,生命虽然璀璨,却也到了凋落的季节。
当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孤寂地老死宫中时,牵动她命运的那只纸鸢落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拣到她放飞的纸鸢的年轻侍卫叫龙骁阳,那一日正在十四皇子宫外候命,当时他只觉一阵强风掠过,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便不偏不倚飞到他脚边。紧接着,就见到慌慌张张追出来的鹫儿。
他把纸鸢还给她,爽爽朗朗地咧嘴一笑。
她却瞬时间羞红了脸,连道谢都记不住,一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了。
后来熟络起来,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了。龙骁阳晋升为皇子的贴身侍卫,和皇子最亲信的侍女鹫儿也多了碰面的机会。
鹫儿便开始偷偷地留意他。
她常从窗子里看见那高大英伟的身躯在日光下走来走去,有时看着看着,就出神了,忘了手头的工作。
鹫儿甚至觉得他是个英俊的男子,即便他没有筱雁那般俊美出色的五官,那样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但是他身上仿佛带有阳光的气息,给人俊朗而又可靠的感觉。
这个忠诚而又耿直的男人,闲着时,总会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鹫儿听。鹫儿听得最多的,便是那个知恩图报的故事。
原来少年时代的龙骁阳曾经在宫里受过一个人的恩,那位恩人出身尊贵,让他从一个受尽欺辱的小马童变成大内的侍卫。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自此龙骁阳念念不忘那人的知遇之恩,他常说,若有机会,他一定要竭尽所能报答那位恩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坐在马上,一身洁白的衣裳,像个神仙一样好看。接过了我手里的缰绳,他温和地对我笑着说:‘让你做一个马童太可惜了。你有一身的力气,不如去当个侍卫吧。’他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真的不知如何报答他。”
龙骁阳说这话时,表情认真,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的真诚感动了听故事的鹫儿。
一次,她禁不住问他:“宫里身份高贵的人那么多,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 龙骁阳又笑笑说:“现在也很好啊,皇子殿下帮太子殿下做事,我跟着皇子殿下,也等于帮恩人做事了。”
阳光下,龙骁阳的脸有几许意兴风发:“我想为溱国建功立业,如果要为太子殿下出生入死,我绝不会推辞!”
鹫儿却听得心里一阵阵战栗,多年前,夕夫人毒杀筱雁的那一幕又在她眼前闪现,她知道,夫人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位太子殿下。
而她总觉得自己主子对他皇兄的感情不简单,天资聪颖的皇子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想必洞若观火。
现在的筱雁皇子已经和当年她冒死相救的孩子大为不同,有时候,她看到筱雁思考时的峻冷表情,会莫名地感到害怕,甚至也不敢面对那锐利的眼神。
然而,鹫儿不敢将这份不安告诉龙骁阳。她默默地看着他实践自己的承诺,由皇子的贴身侍卫一路晋升为大内的侍卫统领。
渺小的她只能期盼,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永远不会成真。
溱宣王五十一年,初秋。
那一日,十四皇子筱雁如常被召去东宫用膳。
自他出使邻近二国回来后,无桢便逐渐让他分担一部分政务,有时两人因商讨政事误了时辰,无桢也会留他在东宫用膳。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一种习惯。
宫里人都说,十四皇子是太子的左臂右膀,两人亲如同母兄弟。太子和十四皇子同声一气,在宫里已经没有人可以撼动他们的地位了。
时年筱雁十九岁,无桢长了筱雁五岁,也二十四了。无桢由十七岁御封太子,到今日,已经足足做了七年的太子。
原本以为那位老迈的溱王会很快驾鹤归西,没想到,他竟也颤颤悠悠地当了六,七年的无权皇帝。
这个,倒真让筱雁盼到了。
用完膳,一直沉默无语的无桢忽然开口了:“雁儿,今年皇兄要早些搬去沁梨山的离宫那里,宫里的事就有劳你了。”
筱雁察觉到今日的皇兄和平时不同,似乎在深深思索着什么,有些食不下咽。一餐饭下来,失神了好几次,便说:“皇兄是否有什么为难之事?”
“雁儿不用担心。”无桢淡然一笑,忽然看着筱雁说,“有件事皇兄一直想问你的,却总怕让你伤心,问不出口。”
“皇兄尽管问好了,”筱雁虽然心里警觉,却还是笑着回话。
“雁儿恨过你的母妃么?”无桢缓缓说道。
筱雁心里一凛,皇兄到底想要试探些什么呢。他低头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欺瞒他为好,于是抬头道:
“恨!”
无桢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你母妃当年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怨恨的……”
无桢独自踱到窗前,眼神定定地望着远处缥缈的几缕浮云。“只是皇兄也想做一些疯狂之事呢,即便是会被人怨恨,却也无法抑制。”他回眸微微一笑,又道:“雁儿一定很不屑吧。”
筱雁没有答话,只是怔怔看着他的皇兄,在那平静而又浅淡的微笑中,有着和当年的夕烟异常相似的神情。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他的母亲也是这般看着他,温和地笑着。他现在才有些明白,原来那个平静的神情下,孕育着一颗疯狂的心。
只是,母亲是为了所谓的爱情,那么无桢他是为了什么呢?
霎时间,筱雁觉得自己内心有些无法掌控的情愫在悄然滋生,那象是名为温柔的东西,他不禁上前一步对无桢说:“我并不认为这样有错,如果可以让自己如愿,即便是要不择手段去夺取,我也决不后悔。”
闻言,无桢有些惊讶,却眼睛一亮,深深望了筱雁一眼,说道:“雁儿此言真是深得我心啊。”
筱雁此时方知失言,不由冷汗泠泠。正想如何应付过去时,又听得无桢说道:“雁儿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么?除了这江山,也许皇兄都可以让你如愿。”
除了这江山?还有什么?
一向寡情戒备的心灵中,有些刚刚苏醒的东西,在逐渐冷硬的胸膛中,死去了。
筱雁迎上无桢询问的目光,冷冷道:“没有,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从此杜绝了一切温柔和睦的可能。
回去的时候,筱雁看见皇城下一群彩衣的宫女正在放纸鸢。风很大,那些燕子,蝴蝶和鹰都飞得很高,似乎可以轻易触摸到碧蓝的天幕。
然而,筱雁知道,它们还是被细细的线束缚着,只要那些纤秀的手愿意,一样可以把翱翔天际的鹰扯下来。
我不稀罕别人给的,我想要的东西,我会用这双手去得到。筱雁愤愤想。
潜藏于心中的宏图野望正如那一飞冲天的鹰,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受不得一点点的屈辱,即便是善意的施舍。
忽然,几声清脆的嗥叫响彻云霄,只见几只硕大的秃鹰掠过皇城的天空,箭一般射入云端。
筱雁见状,不由放声大笑,舒尽胸中郁闷之气。
九月鹰飞,真是狩猎的好季节,是时候拿回应得的一切了。
就看我们谁狩猎谁吧,亲爱的,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