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重生之后,若他还能记得你,我就把他还给你;若是他忘了,你就要留在这一生一世……
闻言,黑衣墨发的男子轻轻笑了,清静的笑容映着窗外一片火色,寂寞如雪。
——那,让我能看见他吧。
抬眸的刹那,那幽潋的眸子湮灭了窗外嫣红一片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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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无论何时,从奈何桥下仰望上方,这座连接阴阳两界的桥都笼罩在阴霾的雾气中,如同那变幻无常的命运,在每个人的前方遥遥等着,看一个个痴子投身而去。
他是第三次踏上这道桥,掌中粗糙不平的石栏杆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出黛青的颜色,偶尔有几块泛白的石面,就象那人当年洗得发白的青衣。他的眼睛眷恋地看着某一处,心神却已经缥缈到遥远的过去。
许多年前也在这个地方,一个青衣的青年和他一样,眷恋的望着,望着来路,不愿往生。
“走过去,喝了那碗茶,不要再回来。”
“我做不到。”从桥头数过来第十八个石狮子处是阴阳界,走过去,便隐约可见尘世了。然而,他还是停了下来,朝着说话的人笑了笑。那个晚上没有月,他的一笑,忽然就照亮了四周,仿佛刹那间开于幽暗黄泉的烟花。
“回去告诉他,我答应了不再踏入这里一步,必会信守承诺。只是要我忘了一切……”他轻轻叹了口气,倏地伸手在石狮顶上一按,整个人如同一只青鹞,转眼掠过桥栏,投向底下沉暗滚滚的波涛。等到那身躯没入水中,未了的话音还袅袅留在空中:“我宁可眠于弱水永世不醒……”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投河的地方还在,他魂魄化成的青莲已死。而今,他要如何循着当年的脚步,去找到他呢?
尘世那边有飞花纷纷扬扬飘了过来,他梦里的那场雪,如今还下个不停……
生
夕照点燃了后山那片枫林,窗外浓浓郁郁层层叠叠的火色美丽如画。稚儿朗朗的读书声在十月清秋的暮色中别样清脆。
教书的先生含笑看着一帮孩子颂读前朝诗文,一个个稚嫩的脸上有着似懂非懂的神情。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时,先生心里有过一闪而过的刺痛,仿佛平静的心湖被忽然而来的水鸟狠狠抓了一下,泛起层层涟漪。
“先生,先生……”恍惚中,有童声轻轻唤着他。
他回过神,微笑地看着膝下的幼童:“怎么了?”
“先生,那个人又来了。”孩子努努嘴,手遥指着窗外某一处。
他抬头,朦胧暮色中,缕缕青丝被风卷起,落霞中缱绻舞动。那人一袭黑色衣裳,温柔如夜,小院篱笆上种的几株白菊,在他身旁凌霜傲放,原本高洁自持的花姿和他一比,却也落得庸俗。
先生一时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有什么温柔深沉得近乎心痛的情感,在目光对视的一霎,会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于是他为自己的失礼歉然而笑,却见对方越过篱笆,悄无声息地走近窗台。
“先生,请恕我冒昧了。”倚着窗子,那人笑着说,清朗的声音一下子抚平了他原先的局促,他终于看得见那人的眼睛。
漆黑的,深邃的,仿佛清澈无垢却又烟行媚视,似乎平静如画,又带点波澜暗涌。年轻与沧桑,在那对眸子中并存。他知道这一眼过后,纵然对方面容憔悴不可辩,他也不会忘记这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
“先生,我想跟你求几个字。”
那人眸子里的认真让他诧异,“什么字?”
“我的名字。”悠悠笑了,他又说:“我姓杨,叫杨墨尘。笔墨的墨,红尘的尘。”
“杨墨尘……”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隽雅的字间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然而竭尽心力,终无法想起曾经在何处听过看过。
“你等等,我写给你。”他匆匆转身,从案上抓起一杆笔,纸是早铺好的了,洁白的笔锋蘸满了墨,他毫不犹豫地落笔。
一挥而就,瞬时白纸上显出清隽秀逸的三个字:杨,墨,尘。
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顺畅飘逸的字,比他过往勤练的任何一个都写得好。
把字递给对方时,他看见那人低垂着眼睫,默默地看了好久,好久。窗外已经没有光,反倒是屋子里灯火通明。不知是否烛影摇动的幻觉,那蝶翼似的眼睫轻轻颤抖着,在秋夜不胜荏弱。
许久,他终于告别而去,高挑的身影缓缓从灯火的影子中移开,风带起他绵长的发,迷漫在空中有几许落寞的味道。
“等等。”先生又从身后唤住他,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之后墨尘看见他匆忙地撩起衣裳的下摆快步奔向他。
“给你,这是我的名字。”递过来的素白宣纸上淡淡落着两个字:杨,筝。
先生温和的眼睛纤尘不染,微笑的样子还和很多年前,留在他记忆中一样温柔,忽然之间,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撕裂开来,伤口处飘着柳絮一样的雪。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神情,眼泪在下一瞬间就要夺眶而出,而他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帮眼前的人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回耳后。
冰冷的手指停留在对方温暖的脸颊上,久久不忍离去。
先生愕然地僵直了身体。
亲密的接触,暧昧的氛围,他的眼神深邃而痛苦,仿佛在无言中想告诉他什么,如此殷切,却如此压抑的……
然而很快他就缩回手,眼中恢复了平静,他唇际漾起一朵浅浅的笑,“抱歉,方才冒犯了先生,谢谢你的字,墨尘告辞。”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已经沉暗下来的黑夜。
只是临去前他的眼神,让先生心里浮起一阵生离死别的痛楚,仿佛他正看着一个关爱的人,一步步走向末路,走向不可挽回的万丈深渊。
“墨尘,墨尘……”先生低声唤着,想起前两次他也是这样在窗外静静地凝视着,不远不近,用一种说不出是眷恋还是哀伤的神情看着自己,虽然只隔了一扇窗子,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彼此之间就像有道河横亘在中间,波涛汹涌,他在这边,而他在另一边。
跨不过去的轮回之河……
抚着前额,先生不由一阵晕眩,黑压压的天幕象要把他瘦削的双肩压垮。
醉
墨尘终于大醉了一场,倚在软榻上,醺红的脸颊仿佛火烧一样,他感觉胸中有急欲抒发的情感在涌动,冲撞得难受。
杨筝真的不记得他了,他涉过了忘川,把一切都忘了,而自己还停留在河的对岸,就只能痴痴地望。
虽然盼了几千年,念了几千年,然而,能够在落日下,静静凝视着那个人在人世的身影,看着那无比熟悉无比思念的音容笑貌,就够了。
属于他一个人的爱情,让它埋葬在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雪原,即便再也没有花开的时候,也是美丽的。
我心足矣。
墨尘忽然站起身,折下身边一朵柔弱的花,抖一抖,惊颤颤的花枝瞬间化为三尺清泉。他在冰冷的冥宫中就舞了起来。月光如水流动,凝在他鬓间发际象九月霜花,落在他肩上如寂寞的雪,镀在他明晃晃的剑锋处又如同惨白的伤疤。
可是他舞得如此投入,忘了身边所处的是幽冥地府,忘了唯一的看客是那淡漠难测的君王,忘了忘川之上奔流而至的弱水三千,忘了奈何桥畔阴寒刺骨的风,象把毕生的精力在这一场舞里挥霍殆尽。
酣畅淋漓,浑然忘我,墨衣飞扬如风,黑发流动如云,而那流光溢彩的双瞳,似睁似闭,半梦半醒。
唯有手中三尺青锋,清丽如惊虹。
冥皇重华不由想起初见时的墨尘,也是这样在他面前舞剑,光华舞动,孤标清傲不可方物。
一双惊艳的眸冷对天下。
原来似他这般飞扬洒脱的魂魄是要这样才能活得自在,将他困于手掌之间,只能看他一日日凋落,最终化成黄泉彼岸枯萎的花。
这时,墨尘忽然在月下朗朗一笑,回头看着重华:“你和我的赌,我认输了,但能见他,我心足矣。”
“是么?只有三天?”
“对你而言只是短短三天,可对我而言,能看他一眼,已是恍然一生!”墨尘长笑,眼眸中再无撼恨。
“重华,想你也是寂寞之人……”可惜我温暖不了你。
轻轻的叹息滑出唇际,下一刻,手中利剑就象疏忽而过的光影,月下黯然闪过,那么温柔,又那么寂静地没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那点执着万年的火,颤抖了一下,熄了
重华伸出手,也只接到一个颓然倾倒的身躯。
“仅仅看他一眼你就满足了么?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情情爱爱……”身为黄泉之国的主人,重华疑惑地摇摇头。
“只是你想洒脱而去,我偏不让你如愿呢。”
梦
他们都说一切只是一场梦。
狐辰王杨墨尘是在冥河彼岸那一片芦苇丛中被人发现的。
无心引着龙帝打算杀入黄泉的时候,在铺满雪白芦花的芦苇地上发现了他,柔细的小花沾上他潮湿的鬓发,象一夜憔悴长出的白发。
龙帝抱起他,发现他身受重伤,元神几尽涣散。可是虽然濒死,却有一股力量支撑着那微弱的呼吸。
他还是活了过来。
在无心泪眼汪汪的企盼中活了下来。
象一个奇迹。
只是从此,狐辰王独闯黄泉的故事,成了三界一个传说,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见过谁,经历过什么,纵然有人问起,他也只是笑笑地保持沉默。
让人百般猜测终不得解。
伤好了之后,墨尘独自循着记忆踏上那条通往书舍的小径。落叶在足下发出缠绵悱恻的低响,周围静悄悄的,天青水碧。
拐了个弯就可以看见种着白菊的小院,正午的阳光照得书舍窗明几净,可是却不见记忆中曾见过的那个人。
“杨筝……”
眼前浮现出他朦胧的幻影。墨尘苦笑:原来,那天只不过是重华让我作的梦来着。
弱水中的青莲,以及依附在上面的他,此刻应该还在重华的身旁吧。
可是,我真的曾梦见他,为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殷殷顾盼地看着我……
墨尘惆怅地立在窗外。
悄悄地,微风穿窗而入,吹起了书案上的纸张,几纸洁白翻卷了起来,在风中招摇舞动。
墨尘的身体猛地一颤,忽然就掩面而泣。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却禁不住微笑,微笑……
阳光透过窗棂,在风里柔柔舒展开的宣纸上飞舞着飘逸的字迹:杨墨尘……杨筝……杨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