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之国和人间,其实只隔了弱水三千和一道奈何桥。
弱水剧毒,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黄泉国度紧紧环绕起来,要入黄泉者,只能通过奈何桥。
墨尘在冥河边徘徊了几天,一直都找不到黄泉之国的入口,过了奈何桥之后,就只看到嫣红的彼岸花缠绵千里,开得如同失火的原野。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一片红艳的花海。
他停下来想了想,黄泉之国的入口,应该是被一道法术极强的屏障保护着,所以自己一直在花海中兜着圈子,找不到真正的入口。
无奈,墨尘只有在奈何桥边静心等候着。
过了几日,冥河旁终于有人行来,白衣白帽的冥司引领着冗长的队伍朝着奈何桥走去。墨尘凝神望去,见行列中多是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身着白色宫装,面覆轻纱,手中掌着大红灯笼,袅袅婷婷跟着。
墨尘心念一动,瞄着领头的冥司不留意,借着夜色,身形一展,悄然掠到行列旁边,待跟上去时,已化成一个宫装女子。同样梳着低低的发簪,轻纱覆面,一对惊艳的墨瞳掩在浓浓的眼睫下,光芒流转,绮丽非常。
那些白衣女子一个个上了奈何桥,桥上很静,摇曳生姿的白纱裙在粗糙的石面拖曳而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夹杂着环佩叮当。
“这位客人,你要喝**茶吗?”骤然有把苍老的声音在墨尘耳边响起。
墨尘大吃一惊,循声看去,原来是长年守在桥头的孟婆婆,端着一晚碧绿的茶汤站在旁边,殷切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
见墨尘回过头来,她又故作神秘说道:“喝了它,保你把前尘往事,爱恨纠葛忘个精光,喝了它,便不受世事纷扰,做人也会轻松多了。呵呵……”
绝望的时候,我何尝不想忘却。只是,终舍不下那个心愿……
墨尘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待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不了,多谢婆婆好意。”
“真的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喽。”
墨尘微笑,点了点头。
转身走远时,犹听见身后孟婆婆在喃喃自语:“明明可以一了百了,自在逍遥,却偏偏要自寻烦恼。哎,这世上还是傻子多……”
自寻烦恼么?也许是吧。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他,芸芸浮生,百媚千红,能够入得了自己眼的,占据自己心灵的,依旧只有那个人。
成仙时的心愿仍历历在目,这一生,虽然尝尽了人生悲喜,看遍了红尘繁华,却还欠了他一滴眼泪。
今生若是不能还他一滴眼泪,怕是难以自在逍遥吧。
步下奈何桥,缓慢行进的队伍如同一条白蛇,在红花间蜿蜒蠕动。那曲折的行进方式似乎遵循着某种阵势。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倏地,墨尘发现队伍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那片红花的海洋。
面前森然耸立着巍峨的城楼,城墙连绵千里,几乎望不到尽头。
墨尘不由暗自惊叹,想来长在奈何桥畔的曼珠纱华,本身就是一个玄妙的迷阵,不仅掩盖了黄泉的入口,还迷惑了误闯其中的人。
城墙上有大红灯笼悬挂着,在冥河的夜风中翻飞。城门洞开,城外不见半个守卫,冥司领着她们径自走进城内。
进了城之后,又是一番天地。
只见大道笔直,贯通四方。触目所及,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月光下,隐隐见绿草如茵,香花四处,竟然是一派人间江南的景致。
墨尘诧异之际,冥司已领着她们进入一座宫阙,穿过悠长回廊,停在一间花厅中。
一位嬷嬷模样的妇人迎上来,道了句辛苦了,仔细打量了她们几眼,又笑道:“今年从人间带来的这帮舞姬倒标致得紧,待打扮打扮便领她们去见雪公主。”
之后便有几个妙龄侍女上来帮她们整装打扮,墨尘暗自数了一下,这一群舞姬约莫二十三,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轻纱下,隐隐见面目娇好,体态娉婷,只是神情恭顺,对嬷嬷的命令唯唯诺诺,倒像是被人摄去了心智,身不由己。
所谓的整装打扮,无外乎梳妆换衣,那些侍女倒很尽心,帮她们换上了各色华服,还细心打理起头发,把一头头青丝秀发梳成个个亮丽的发髻。
轮到墨尘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让她们摆弄了。须臾,已换了一身雪纺宫装,外罩水蓝色纱衣,头发被挽成复杂的宫髻,发髻上还别了二枝梅花型的簪子。
墨尘原本就生得好看,虽然化成女子,依旧身形高挑,又是修仙之人,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清越高洁。这一番打扮,更令他容颜如玉,气质如云,再加上淡定优雅的举止,无意中就压倒了一众舞姬的风华。
墨尘低头打量了自己这一身装扮,心中苦笑,幸好这个模样没有让龙帝或者无心看到,不然又不知要取笑多久了。
待众舞姬打扮妥当,嬷嬷便领着她们穿过偏厅,进入一间大堂。此处与方才的花厅又是不同,堂上雕梁画栋,摆设奢华,显然是宴客的场所。
墨尘思量着嬷嬷口中的雪公主究竟是什么人物,倏地,一道红影从门外踱了进来,人未到,银铃似的声音已经飘入耳:“今年的人怎么晚到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陛下的庆典就要开始了么?”
言语之中,明显含着责意。
嬷嬷在一旁惶恐地接到:“公主恕罪,挑选这些舞姬时花了些时间,方才帮她们打扮又耽搁了一会……”
“好了,好了,领她们进去吧。”红衣女子不耐地挥挥手,脸朝着这边转过来。
霎时间,墨尘如遭雷击,双目神光乍现,犀利的目光隔着人群直直落在那张清艳的容颜上。
那个人的样子,他这一生都不会忘却,即便她化成了灰也认得!
樱重雪!!!
墨尘无声握紧了双拳,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身体的颤抖。翻腾的怒火几乎就要烧毁他的五脏六腑。
樱重雪向这边投来冷冷一瞥,狐疑的目光绕过众人,在墨尘脸上稍作流连。
面上的轻纱掩盖了他发青的脸色,低眉敛目,把惊梦的墨瞳藏在浓浓的眼睫后,把燃着烈焰的目光收敛,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墨尘深吸了口气,硬是把喧嚣的火气压了下去。
冷哼了一声,樱重雪示意嬷嬷把众舞姬领过去,遂转身消失在门外。
这次,走了很久才到达嬷嬷口中的万魔殿。越是靠近,墨尘的心越发宁静,如今,仇人已近在咫尺,不怕没有机会讨回当年的债,心静了下来,幽深的眼眸也就清澄起来。
樱重雪,今日若不能为杨筝报鬼火焚身之仇,就妄我苦修了那么多年了。
望着眼前幽深莫测的大殿,墨尘唇角扯过一丝冷淡的笑。
殿内早已宾客满席,几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玉柱上,映得殿内一片柔和的月白色。
帝王的宝座位于上首,中间隔着几级台阶和一层轻纱帷幔。隔着轻纱望去,帝王的真面目宛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台阶下一字排开两行小桌,坐着十殿阎罗和十八狱狱司。
樱重雪便坐在下首第一桌上。
只听樱重雪击掌一下,歌乐声悠然响起,席间原本肃然庄重的气氛也融洽了起来。
墨尘身边的舞姬分成两队,一队约莫十人,从柱后鱼贯而出,在殿前翩然起舞。其余几个没有入席的,便站在柱后伺候着。
墨尘倚着冰凉透心的玉柱,一双眼却冷冷望着樱重雪。绝丽的眸子仿佛种下了千年寒冰,被那样的眼神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的。
席间觥筹交错,杯影酒香,还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如穿花蝴蝶般起舞助兴,这些冥界重臣都有点醺醺然了。
若有若无的,帷幔后传出一声倦怠的轻叹,倏地,热闹的群宴静了下来,歌舞停歇,连阎罗狱司们的醉意都吓醒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作什么好,舞姬们也战战兢兢地围成一团。
樱重雪微皱了一下眉头,把舞姬们统统赶了下去,接着躬身走进了帷幔中。
隐约看见她弯腰对着皇座上的人说了些什么,大家屏息静气,须臾,帷幔后传出倦倦的声音:“年年都是这些,朕实在提不起性子……”
声音低沉而悦耳,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悠悠转了一转,再次把座下各位重臣吓得面如土色。
墨尘心道:帷幔中的便是素有暗夜君王之称的冥皇了,不知樱重雪又是他座下的什么人呢?她们称她为公主,难道是……
众人尴尬之时,只听帷幔中又抛出一句:“换个别的吧。”
隔了半响,樱重雪终于走了出来,她扫了殿内一眼,忽然,就朝着墨尘的位置走来。
墨尘心中一凛,遂站直了身子,迎上了她审视的目光。
“你没退下,是还有歌舞要为我们表演么?”樱重雪扬起秀气的下颔,问道。
面对近在咫尺的仇人,墨尘淡淡应着:“我舞艺不精,只会舞几手剑,不敢献丑。”
“哦?”那扬起的眼角眉梢含着若有所思的意味,“我……倒是没想到今年来了个特别的人物呢……”募地,纤纤玉手扯下了墨尘的面纱。
面纱一落,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月白的珠光下,一张洁净的脸如雪如月,墨黑的瞳低敛着,浓睫投下的阴影如白纸上的一抹淡墨,更衬得那人眉目如画,容姿绝丽。
樱重雪显然吃了一惊,盯着墨尘的脸好一会,不知思忖着什么。
墨尘倒是淡定从容的紧。
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可以轻易脱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沉吟了一会,樱重雪道:“那你便为陛下舞剑助兴吧。”
墨尘洒然一笑,缓步走入殿中。
环视了那些冥界重臣一眼,墨尘抬手拔出了头上的发簪,素梅银簪闪着冷冽的光芒。墨尘右手持簪,左手二指顺着簪头向簪尾划去,口中清叱一声:“裂!”
只见三寸的簪子顿时银光暴长,眨眼间已化为三尺七寸长的清泉宝剑。
“见笑了。”墨尘微微笑着,面对众人的喧哗,随手挽了个剑花。流丽的剑芒耀花了旁人的眼。
斜眼一瞥,樱重雪站在柱旁冷冷笑着,似是悟到了什么。
墨尘扬眉一笑。既然被你识穿,你要玩,那么我便陪你玩个尽兴。让你看看,今日的杨墨尘和当年的狐精有何不同!
墨尘的剑开始舞得轻巧,蓝裳翩翩若飞,映着剑光一闪一闪地亮,煞是好看。渐渐地,剑芒压倒了珠光,殿内已经看不见其他的光亮。放眼望去,只见一道蓝影绕着一道白气,在空中如蛟龙缠绕,寒气森森,令人透体生寒。
“有意思。”帷幔中又传出一声轻赞。
这时,墨尘的剑也舞到绝妙处,只见殿中骤然飞起一道惊虹,蓝影腾空而起,只扑樱重雪。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墨尘的剑堪堪停在她白皙的颈侧。
冷冷地,墨尘挑起那对惊梦惊艳的眸子,沉声道:“樱重雪,我来跟你要一个人。”
“哦?如果不是陛下提醒,我倒没想到堂堂的狐辰王会屈驾来做我们的小舞姬。”樱重雪无视颈侧的寒芒,娇美的脸上尽是挑衅的浅笑:“狐辰王殿下,你来跟我要什么人呀?”
“杨筝,把杨筝还给我!”
“杨筝?”樱重雪顿了顿,而后无法抑止地暴发一阵狂笑,“哈哈哈……”
墨尘的眼冷如冰霜。
她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然后化为唇际一抹轻蔑的笑:“怪不得我觉得你很眼熟,原来我见过你,我记得你这双眼睛,你就是当年那只小狐狸,对吗?”
“好记性,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墨尘一字一顿说道。
樱重雪嫣然一笑,绯红色的水袖已在瞬间卷上了墨尘的剑,一拉一带,那纤巧的身躯如游鱼般滑了开来,躲过锋利的剑刃。
“有趣,如果你今天赢得了我,我就把他还给你,不过,你要先逃过他们的刀剑才行。”女子得意笑着,指着墨尘身后不知何时已成包围之势的冥界侍卫。
墨尘面不改色地扯下水蓝色纱衣,身形一旋,手中轻纱高高扬起,遮住了身影,待轻纱落下时,殿内已不见了那个容姿出众的舞姬,站在众侍卫面前的是一个黑衣曳地,墨发如泉的年轻人。
所有人一霎那只看见那一双眼,看不清他的容颜。
那对墨瞳,深不见底,深不可测,宁静的墨色中仿佛沉淀了无数红尘旧梦,人世繁华。有几分落寞,有几分风尘,却十足的烟行媚视,叫任何人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心颤。
“失礼了。”在一片哗然声中,墨尘优雅地颔首,然后出招!
流丽冷澈的剑光在身前划了个圆弧,一阵哐当的交接声后,前方侍卫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半截。而那道剑光如游龙一般,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削断了所有侍卫的兵器,墨尘收手站着,眼神清清冷冷的,神色淡淡定定的。而后,手中三尺冰泉慢慢扬起,剑尖指着远处的女子,定住了。
“现在,我有资格跟你要人了么?”清亮的音色坚定而又缓慢道出。
他立于殿中,举着剑,冷着脸,凝着眸,碧落黄泉,他来要回他思念许久的人!
恢宏的大殿,一时静寂如死。
“要人?魂都没有了,还哪来的人啊。”樱重雪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突兀的笑声打破了死寂的气氛,却让墨尘脸色一变,手中长剑一振,只听一声尖锐的嘶鸣,剑气从剑尖逼射而出,在前方冲开一道白痕,剑光奇寒彻骨。
樱重雪侧身躲过,倚着玉柱肆无忌惮地笑着:“杨筝早就被我丢进冥河的弱水中了,你要找他,去奈何桥上往下一望不就见到了。哈哈哈……”
“樱、重、雪————”墨尘一声厉喝,全身的衣裳霎时被罡气鼓起,乌发在锐利的剑气中狂乱地舞着,那双眼,幽黑一片,沉暗得可以吞没一切光亮,“樱重雪,今日我要用你的血祭杨筝!”
杀意顿起,手中长剑也毫不留情,冰寒的剑光化为长虹,追击着殿中飞掠的红影。
一个侍卫挡了上来,眼前一花,还没做出反应,头颅已骨碌碌滚落了地,留下身躯犹自手舞足蹈往前扑了过去。
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利剑劈下了前面一个的手臂,剑势往侧面一扫,旁边两个齐齐被斩成两截。血花一时在殿内飞溅如雨,墨尘身上剑气激荡,血竟一滴也未能沾上他的身。
樱重雪一路在人群中闪躲,墨尘的剑光一路追了过去,一路哀鸿声起,遗下肢体遍地,血流成河。
停住杀戮的步伐,墨尘振了振剑锋,甩去沾在上面的一串血珠,对着樱重雪冷冷一笑:“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所以让手下过来替你送死?”
回头,森冷的眼光扫过吓破了胆的侍卫,逼得他们齐刷刷又退了一步,十殿阎罗和十八狱狱司早已不知去向,殿中一片狼藉。
“不想枉送性命的就给我让开,否则不要怪我出手狠辣。”墨尘沉声警告,而后飞身而起,长剑舞出一连串剑花,罩住樱重雪的退路。
樱重雪俏脸含煞,银牙一咬,仗着玲珑短剑迎了上来。两人在空中闪电似过了几招,叮当声不决于耳。落地后,墨尘稳稳站住,樱重雪却噔噔噔一连退了好几步,肩头的衣裳被血染了个透。
“好你个狐精!”樱重雪捂住受伤的肩膀,愤愤地瞥了墨尘一眼,骤然向皇座上方掠了过去。
墨尘冷哼一声,衣袖一敛,整个人如一羽墨蝶,紧追着她前去。
刷!刷!刷!
一排怒矢冷不防从墨尘身后射来,只见他去势不变,头也不回地用剑往后一断,一划,银光如新月,剑气如惊虹,几十羽箭就像断了翼的鸟儿一样纷纷落下。一眼望去,箭尖都被齐刷刷削断了。
真是骇人的剑法!
就在樱重雪将要冲入帷幔之际,墨尘的剑光已追到她身后,剑上的寒意透背袭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回身掷出手中短剑,想要挡他一挡。
墨尘无视迎面而来的剑光,头微微一侧,在短剑险险擦过自己脸颊的瞬间,手中长剑已刺入樱重雪的胸膛。
长剑挟着去势,继续带着二人向前飞去。众人只听得头顶一声凄厉的惊呼,抬眸望去,樱重雪竟被墨尘的剑高高钉在玉柱上。
猛咳了一下,血从唇角溢了出来,樱重雪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意:“就算杀了我,你也永远见不着杨筝,告诉你,杨筝……不过是个影子……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他了……”
她一笑,血就从口中喷涌而出,衬得那张娇美的脸恐怖如夜叉。被长剑贯穿的胸膛也在创口周围渗出血来,不一会便沿着柱身上淌下几道蜿蜒的血痕。
墨尘松开握剑的手,从柱顶飘身落下,神情恍然若失,一时还沉浸在樱重雪的话中。
杨筝……是个影子……怎么可能?奈何桥下,又究竟有什么……
难道,我千辛万苦闯进黄泉地府,任双手沾满血腥,却还是抓不住你一缕幽魂么?
杨筝啊……
墨尘仰头,痛苦地阖上双眸。一时间,心头泛起浓浓的凄凉和倦意,对生,对死,对这份执着万年的相思……
帷幔后忽然一声轻咳,墨尘倏地睁开眼,这才惊觉,由骚乱开始到樱重雪被杀,有一个人一直没有现身,仿佛对殿上的血腥厮杀视若无睹。
那个隐藏在轻纱帷幔后的冥皇!
像劲风忽然吹起了帷幔,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后面飞掠而出,宽大的衣袂扬起,像一羽苍鹰展开它硕大无朋的翅,投下浓重的灰影。
也不见他的速度有多快,但众人眼前一花,那个修长的影子已经到了墨尘面前。
宽大的衣袖悠悠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向墨尘胸前拍来。
墨尘的剑已脱手,匆忙间只得扬起衣袖接招。身影交错,电光火石之际两人已经互相拆了几招。
墨尘被一股强大到骇人的力震退了几步,恰好那人一旋身,衣袂翻飞,遮住脸庞的衣袖随着招式变换拂了开来。墨尘一抬眸,就对上了那张脸……
白发如霜,扬了在空中,清秀的眉眼,描绘出刻骨铭心的容颜,一切仿佛昨日初见,那眉,那眼,那唇都是梦里思念到心痛的根源……
………杨筝?
墨尘张了张口,却因为惊惧过度而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人就那样怔怔地矗立在那里。
惊讶、疑惑、狂喜、不解……一颗心被各种各样的情感充斥着,几乎麻痹了视听,忘记了天地万物,直到……
一阵剧痛震醒了呆住的他,慢慢地低头,慢慢地看清胸口上那一只苍白的手,十指已深深没入自己的胸膛……
“杨……杨筝……”难以置信的眼神,难以置信的声音,话一出口,血就不受控制地从唇际溢出……
杨筝……你……为何要杀我……
震惊过后的绝望,深深填满了那双幽深如海的眼睛,墨尘竟无法说出这句话,他竭尽全力看着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看着他,几乎想把眼前这个置他于死地的人的样子,狠狠揉进灵魂深处……
“错了……”淡淡笑了笑,那人又是一声轻咳,狭长清冽的眼睛迎上那两潭哀艳的墨色,静静说道:“我的名字是重华,樱重华。”
洞穿他胸膛的手指随着话语猛地收紧,墨尘禁不住发出一声暗哑的呻吟,衣袖用力挥开了那人的手,霎时,血雨洒了漫天,点点殷红惨烈如花,他的身形晃了晃,踉踉跄跄退了三尺,脸上褪尽了血色,纸一样苍白。
捂住胸口的手可以清楚感觉到拳头大的伤口,狰狞着,心脏几乎就裸露了出来,而那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住……
“我的狐珠……”
“是这个吗?”摊开的掌心,血淋淋地托着一颗墨色琉璃珠,五彩流光在他掌中滟滟地亮着,衬着血色,有种凄绝的美。
很想再次唤出他的名字,很想问他,为何一见面就对自己痛下杀手,可惜已没有力气……
那样疏离冷淡的眼神,还有唇际若有若无的,仿佛玩味着他痛苦的微笑,这个人,真的是杨筝么?
——杨筝早就被我丢进冥河的弱水中了,你要找他,去奈何桥上往下一望不就见到了……
奈何桥……杨筝……奈何桥……
墨尘混沌的意识忽然闪过一线清亮,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猛一顿足,用上自己最后一点法力,化成一道玄影飞出了大殿……
冥皇瞥了一眼手中的珠子,空着的另一只手往虚空中招了招,嗤地一声轻响,钉住樱重雪的剑从柱子上生生拔起,落进了他掌心。
绯红色的纤影也随着禁锢除去,从柱子上滑了下来,软软瘫在地上。
“陛下,救救我……痛死我了……”
樱重雪还没有死,一恢复意识,便挣扎着要爬过来。
冥皇没有搭理她,手中长剑因为法力消退,骤然亮起一团银光,变回一根梅花银簪。
他仔细端详着,陷入沉思。
“陛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陛下……”樱重雪匍匐在地,哀求着,竭力伸出手要拉住他的衣摆。“为了您,我逼走了杨筝……为了您,我把他的魂投进弱水中,让他再也不能来扰乱您的心……我一直爱慕着陛下啊……”
轻叹了口气,冥皇把目光投在她身上,有些怜悯,也有点无情:“阿雪,我想我过去是太放纵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不过是……”
樱重雪忽然露出惊惧的神色,即便方才被墨尘的长剑贯穿时也没有的恐惧表情:“陛下,重华……饶了我……”
话音未歇,那娇好的容颜便开始消融,肌肤迅速剥落腐蚀,很快白森森骨头都露了出来。
白骨红颜,不过须臾之间。
哀语连连的血肉之躯转眼就只剩了一具惨白的骷髅,骷髅的肋骨处插了一朵嫣红的曼珠纱华,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还朝着冥皇大睁着,细瘦的白骨手指离他的衣摆只差了一寸。
“……你不过是一朵彼岸花罢了,长在腐肉和白骨之间,借了我的法力才化成人形。”冥皇有些怜悯地说着,又摊开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掌心那颗光华滟滟的墨色琉璃珠。
“真是漂亮啊,像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湮灭红尘……”他端详着,刹那间仿佛想起了什么。
募地,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起珠子和银簪,觅着血迹掠了出去。
一路血流如注。
暂时封住的伤口因为不要命的狂奔又裂了开来,血一直淌着,淌着……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流干了。
远方隐隐望见了奈何桥的影子,如沧桑老树孤独地横卧在水面。
桥下,弱水三千滚滚流逝。
在桥上大口喘着气,伤口处已经痛得麻木了,没有了狐珠庇护的身体,甚至还抵挡不了冥河上的冷风。
从桥上望下去,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冥河水,几乎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借着冷冷的月光,他看见一簇青绿在水中载浮载沉。
是一株青莲。莲茎挺出水面,几片苍绿的叶片上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弱水中的芙蓉,带着几许孤绝和寂寞,顽强生长着……
河风吹来,它轻轻摇着,莲瓣微微绽开,刹那间,墨尘仿佛看见那个人温和怜悯的笑……
它……难道它便是杨筝?
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墨尘全身抖如落叶。
“杨筝……杨筝……”他在桥上唤着,桥下死水微澜,青莲慢慢绽放,绽放……
风掠过莲房,莲心处忽然一声叹息,隔了千万年,墨尘再次听见那沉柔的音色:唉,你还是寻来了么……我的痴儿……
一瞬间,心痛欲死!
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眼睛。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绽开的莲瓣中,又一滴,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
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披了满面。
墨尘哀然阖上眼帘,任眼泪潸潸而下。
杨筝,我日日念着还你一滴泪,而我从未想过是这个样子的……
你在冰冷的水里等了我很久吗?抱歉,我这就下来陪你,我这就下来了……
黑色的身影摇晃了几下,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头扎进沉暗的河水中。
剧毒的弱水漫进他的眼睛时,他瞥见那莲花已开到了尽头,隔着水看去,宛如绿莹莹的灯火。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原来,相思这种毒,也早已侵入骨髓,日夜揪心地痛着呢。
杨筝,你可知我想了你很久,很久了?
我这一生,只为你流过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