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唤醒新的一天,晨雾凝重,覆盖住整个封岭村。
葛秋娥昨晚睡得不太踏实,起了个大早,面做好后,刚巧周进二人也下楼了。
看到他们,她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起...起来啦,刚...刚好,面条煮好了。”
寡淡的面条,几个白菜点缀,冒着淡淡的油花,周进伸手加了两勺辣椒。
他问向已动筷的人,“你吃辣椒吗?”
“不。”
葛秋娥吃着面,不时地偷瞄一眼,正当莫小冷对上她窥探的眸子时,屋外传来喊声。
“秋娥!快去村口,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葛秋娥放下筷子,追到门口询问,可那名村妇早已走远。
周进既惊诧又疑惑,与莫小冷对视一眼,火速吃完面条,一行三人赶到了村口。
来的人很多,面显恐惧,还未完全抵达,周进已经被前方的景象震恐住。
晨雾还未消散,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被麻绳挂在树枝下,悬于半空中,鲜艳的袄子上沾满泥巴,一只鞋子不见踪影,风一吹她便随之飘动。
他们被这一动惊悚的画面吓得僵在原地,先反应过来的高存锋跑到树下,解开麻绳扣,尸体应时重重掉下来。
‘哐当’一声,砸进了众人心底,激起巨大的波涛。
高存锋装着胆子凑过去看,他咽了咽口水,伸出手畏畏缩缩地拨开尸体脸上的头发,却被一双瞪得大大的白眼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往后退。
“是杜燕!杜燕死了!”
村民们不敢太靠近,叽叽喳喳地又开始分享惶恐。
“高明东前脚刚死,杜燕又被吊在这里,这到底是干的?”
“肯定是封灵山的恶鬼,她回来报仇了!”
“谁说不是!好几次,我在晚上看到一个鬼影在路上飘来飘去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也是,就在前天,我还看到他的脸了!”
“你快说说,那恶鬼长啥样?”
“长发白脸,脸上血淋淋的,我手电筒一照,它就没影了!妈呀,这几晚吓得我都不敢睡着!”
“还真是,今年我们可得好好祭拜!”
“......”
莫小冷轻松越进去,在他们怀疑又惊愕的眼光中,她走到尸体旁,周进跟在她身边,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他只能强压下惧意。
杜燕死得不比高明东轻松,她的嘴角、下巴结满了干血,眼珠子十分突出,向上翻转,脸呈现青紫色,脖子上缠着麻绳,深紫色的勒痕明显。
莫小冷蹲下身,伸手探向死者头部,而后捏开死者的嘴轻嗅,里面血肉模糊,舌头已被割掉。她拨开死者脖子上的麻绳,检查了下耳廓,俄而,她将死者袖子往上推查看手臂,发现死者右手紧握,她掰开死者手指,指甲中染有血迹,一颗黑色纽扣紧紧攥在手心。
她神情淡若地收起纽扣,用纸巾取了点指甲中的血液,放进口袋后,她站起身睨了眼死者的裤子,掀开裤脚观察两秒,便淡然地朝吊死杜燕的那棵树走去。
昨夜下了点小雪,将凶手的足迹掩盖,而这里凌乱不堪的脚印早已没有调查的意义。
周进压低嗓音问:“小冷,凶手这么快又动手了,杜燕是被勒死的吗?”
“死者口鼻残留少许乙/醚,脸颊、口耳廓、手足有明显青紫,眼结膜点状出血,尸斑显著。典型的机械性窒息,她是缢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22:00-23:00。”
“就是说,她真是吊死的,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死者舌头被割掉时,还有生命体征。”
“活着被割掉的!”周进惊呼,意识到自己声调的提高,他尴尬地撇一眼其他人,低声说:“这未免太痛苦了。”
高人博比他们晚到,看到尸体,他眉心微凝,而后径直走向他们。
“还没有进展吗?”
这样下去,或许还会发生同样的惨烈。
周进跟他一样想知道,于是问:“小冷,你有怀疑的人吗?”
“还需确定。”
高人博逼近一步,“是谁?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大海推开两边的人,一路跑到尸体旁跪下,满目的震恐,悲痛。
“妈,谁杀了你!”
“谁杀了我妈,到底是谁!”高大海呲着黄牙声嘶力竭,愤恨充斥着他的双目,“你给我站出来!我要杀了你!”
高大海瞧见不远处站在最前方的高存锋,他跑过去一把揪住其衣领,“肯定是你!平日里就你最看不惯我家!我妈当时就说过,她要是出事,一定是你干的!”
“少扣在我头上!我可没杀你妈!”
“不是你是谁!”
高三爷站出来说话,“行了大海!把你妈的尸体抬回去再说。”
“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爸刚死没两天,现在我妈又死了,我爸当时肯定就是被杀的!不是什么意外!”高大海怒吼道。
高人博上前几步,“根据你母亲的死状,她应该是在昨夜到凌晨这段时间身亡,昨晚开完会,大家都回去了,你没跟你母亲一起回去?”
高大海瞪了良久,才撇开头回应,“开完会我就去高海涛家打牌了,打了个通宵。”
“昨晚谁跟她一起回去的?”
一个妇人说:“昨天晚上,我们就一起走了一段路,分开后杜燕就一个人回去了,”
旁边的妇人连点头,“对对!下着雪,大家都往家里跑,哪还出来晃悠。”
高大海怒视围观的人,眼睛一定,他用力甩开高存锋,冲边上的高存义奔去。
“高存义!杀了一个还不知足,你竟敢杀我妈!”
高存义被他怒气冲天的样子吓傻了,仓猝往后躲,“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有杀人!”
陈秀梅挡在他身前,拦住快疯掉的高大海,“大海,我家老高真的没杀人!你别冲动啊!”
“让开!”
高存锋整理好被揪乱的领子,幸灾乐祸的说:“高存义,你说没杀人就没杀人,有人作证吗?”
“高存锋,你少他妈煽风点火!”高存义急得直冒虚汗,“开完会我就直接回去了,喝了点酒倒头就睡,现在酒都还没醒呢!”
“没准是你喝醉了杀了杜燕,记不住了而已。”一个村民讪笑道。
“你...!”高存义急坏了,气得狠狠瞪向说话者,“昨天我回去后就没出过门,不信你们问我婆娘!”
陈秀梅赶忙点头,“昨晚老高喝醉后,躺在床上就睡着了,我就在他旁边,他真的没出门!”
段河清走过去,安慰地拍了下高大海战抖的肩膀,“先把你母亲抬回去吧,天寒地冻的。”
高大海使劲擦去脸上的泪痕,叫了几个人一起将尸体抬回家中。
段河清走到高人博他们身边,苦愁一叹,“接二连三的出事,难道真是封灵山的...”
“河清,没有什么鬼怪,你不能跟他们一样迷信。”高人博冷声道。
段河清用中指轻推了下中间的夹鼻架,唇角扯开一抹苦笑,“是我多想了。”
“杜燕的事,会怎么处理?”周进问。
“照这情形,不揪出凶手,高大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段河清眼露愁色。
莫小冷一直盯着他,长而卷的睫毛随风稍稍颤动,漠然的瞳眸似乎比往日还要深幽。
段河清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问:“你看着我,是有什么事吗?”
并未听到回应,周进赶忙致歉,“不好意思,小冷没有什么恶意,她看谁都这样。”
“是吗?”段河清回视她一眼,并未再在意,“我得跟过去看看,怕高大海闹出事来。”
高人博轻点头,送别了段河清。
“祠堂的事,我已经拜托河清了,不过他还在考虑。”
莫小冷一直看着段河清的背影,直到望不到影,她才收回视线。
“郎秋红摔死前后发生了什么?”
高人博疑道:“这跟郎老师有什么关系?”
“高主任,你知道这位郎老师的事吗?”周进轻瞥一眼她,继续说:“小冷这么问,一定有她的原因。”
沉默许久,高人博仰望朦胧的白雾缓缓道出。
“当时我才11岁,郎老师是我们村唯一的老师,也不过刚来三个月而已。那时正值夏天,在她出事前一天,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甚至看到她偷偷的在哭,胳膊上还有淤青,结果...第二天下午就传来她从山上摔下来的噩耗。”
“你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周进微讶。
“印象深刻的事,不管过多久,我都不会忘记。”
就如母亲去世时,她悔恨的模样,如果不是郎老师在旁边安慰,他可能没有现在。
莫小冷淡然起唇,“村里有什么异常?”
“没有。”顿了片刻,高人博接着说:“对了,我记得郎老师死后第二天,高存义,高存田,还有高存林来我们家,跟我父亲关在房间里商讨什么,路过时我听到了郎老师的名字。”
过去的事,如何猜测都不及本人的一句话来得实在,周进愁极了,这件案子变得越来越复杂,诡异。
“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话落,高人博断然告别。
“小冷...这些事件时间隔得太远了,跟最近的案子真的有关系吗?就算有,我们也没法去查啊。”
沉默间,一块积雪掉下来,摊在她脚边,她垂眸淡淡掠过,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
“不要与段河清单独见面。”
周进愣了愣,险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照做。”
她转身就走,背影瘦弱而决然,他带着满腹疑虑跟在身后。
路过杜燕家时,里面传来一阵阵怒吼,但没过多久,村民逐渐往外走,大概是散了。
高存义狠狠甩开陈秀梅的手,将所受的委屈和屈辱统统发泄在她身上。
等到高存义走远,葛秋娥才上去安慰,“秀梅姐,别管他,他就是把怨气都发在你身上,现在大家都怀疑他,你不搭理他,我看他还能跟谁说话。”
“秋娥...我毕竟是要跟他过日子的,”
“万一他...”葛秋娥凑到她耳畔小声说:“我说万一哈,他要是真的杀了他们,村里怎么可能放过他。”
“老高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之命不知心,你难道忘记...”
陈秀梅打断她,“别提那件事了。”
葛秋娥意识到自己的嘴快,她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说了,不说了。”
瞅见隔着五六米站立的两人,陈秀梅扯开一个温和的笑容走过去,“囡囡,在秋娥那里住的还好吗?”
“嗯。”
葛秋娥嗔怪她一眼,“秀梅姐,你这话啥意思,我可没亏待他们啊。”
“晓得你不会。”陈秀梅笑道。
两人相视一笑,葛秋娥忽然想起昨天答应周进的事,“对了,秀梅姐,你家还有猪肝吗?这姑娘身体不好,听这小伙子说吃猪肝补血。”
“还有一块,我这就回去拿给你们。”
“行。”葛秋娥留意到她手上的擦伤,随口一问:“秀梅姐,你手咋了?又下地干农活了?那么拼命干嘛,大雪天的不安全。”
陈秀梅扣了扣掌心的破皮,笑得涩然,“没办法,再不弄完,白菜萝卜都得冻坏了。”
“唉...是呀,不然今年就白种了。”
莫小冷看着陈秀梅,淡淡地说,“我跟你回去。”
陈秀梅一愣,下一秒,笑意止不住的往眼角溢,“好啊,不如就在我那里吃了午饭再走,我给你炖猪蹄,蒸馒头吃。”
她紧紧牵着莫小冷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
望着双双走远的背影,周进不自觉地翘起唇,“陈姨真的很喜欢小冷。”
“是啊,估计是想她女儿了。”
“陈姨还有女儿吗?”
葛秋娥感叹道:“以前有一个,不过很早就去世了。”
“难怪了...”
抵达陈秀梅家时,高存义正坐在堂屋抽大烟,一看到他们,老脸就拉下来,气得通红。
“你们还来干什么!给我滚出去!”
陈秀梅护住莫小冷,一改方才的怯弱,“是我让他们来的,你别管!”
“什么!你还敢让他们来家里,你是存心气我吗!”
“你如果真没做那些事,怕什么,他们想说就说,你能管住他们的嘴吗?”
“陈秀梅你...你也给我滚!”
“高存义,这些年我任劳任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那些脏事。”
“你...!”
他最终闭上嘴,含怒离开。
周进小心询问,“陈姨,要不...”
“你们去屋里坐着玩会儿,我马上就做好饭。”
陈秀梅一改脸色,笑着走进厨房,周进无奈之下,只好带着莫小冷坐到火堆边烤火。
“听刚才陈姨说的话,她应该知道点什么。”
“郎秋红。”
“郎老师?跟她有关?”
“你问。”
“我...”在那空寂的眼眸下,他认命的点头,“好吧。”
一个小时后,热腾腾的猪蹄汤,蛋羹,还有炒猪肝端上桌,香喷喷的白米饭勾起了周进的味蕾。
陈秀梅给莫小冷盛了碗猪蹄,“快吃吧,炖了这么久肯定很耙。”
周进率先尝了口,软糯的口感,满满的胶原蛋白,他虽然不怎么吃猪蹄,但在乡里待个几天,来点荤腥实在难得。
他给莫小冷夹了几块猪肝,自己也吃了几口,让他自己都惊讶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怎么讨厌猪肝的腥味,甚至还吃上了。
咽下口中的米饭,周进忖量着问,“陈姨...刚才你说村长做过什么事?”
陈秀梅手上的筷子一停,满脸的笑意瞬间僵住,眼神也变得闪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好奇。”
“这有什么好奇的,都是些拉不上台面的破事。”
周进抿了下嘴角,犹疑道:“难道跟郎秋红有关?”
“跨啦!”
陈秀梅的筷子掉地上了,她着慌地弯下腰捡起,用手胡乱地擦了两下。
“你...你怎么知道她?葛秋娥告诉你的?”陈秀梅嘀咕了句,“她不是最忌讳这件事吗?怎么还会跟你们说?”
周进斜觑一眼安静吃饭的人,缓缓点下脑袋,“...对。”
“她,她真什么都说了!”
就在周进犹豫该怎么说时,莫小冷接下话。
“郎秋红的死不简单。”
陈秀梅来回扫视他们,最后她低下头,虚盯着已无热气的白米饭,看了很久很久。
莫小冷已吃饱,可周进不敢动筷,他在等陈秀梅的后话。
“是,那个女老师是被他们逼死的。”
周进登时怔住,“陈姨,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秀梅一拳落在桌上,咬牙说:“那几个畜牲,他们强/奸了她!如果不是他们,郎秋红怎么会上山寻死。”
心中一股愤怒油然而生,周进不禁攥紧拳头,“所以,是他们害郎老师自杀的?”
“一个女人没了清白,还怎么活在这世上。”
那个年代的思想,确实会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了断。
莫小冷问:“他们是谁?”
“不就是高存田,高存林,还有我家这个畜牲吗!”
“高明东也知道这件事吗?”周进不由问。
陈秀梅冷哼一声,“就是他帮他们处理的,当时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女老师的尸体很快就被她家里人带回去了。警察来询问,就是高明东说,是意外,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其实后来大伙都猜到一点,只是没讲开而已。”
莫小冷低缓清淡的嗓音再次响在耳畔,“你是如何知道。”
缄默半响,陈秀梅深吸一口冷气,又重重吐出,“当时,我正在坡上打猪草,看到他们几个光着膀子有说有笑的从林子里走出来,过了没多久,郎秋红也从那里出来了,衣衫不整的,还在哭,我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周进不可思议又困惑至极,“为什么你不跟警察说?”
“说了又怎样,他们不会承认的,再说郎秋红都死了,我们还要过日子,还要生活。”
他无法理解他们的思想和难处,年代不同,观念不同...太多的代沟。
这顿饭吃到最后索然无味,周进提着还剩下的半块猪肝,心情凝重地离开。
走到门口边,莫小冷倏然停下,偏头问向目送他们的陈秀梅,“高存槐是否有过孩子?”
陈秀梅被问愣住了,等回神,思量几秒,她才答话,“有过一个,不过刚生下来就死了,就埋在他们家后面的山堆上,一家三口都在那儿了。”
“存槐和成兰夫妻俩人很好,在村里经常帮大家忙,谁受欺负了,存槐总是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就是命短...可惜啊,可惜他们两夫妻了。”
世事无常,话虽如此,可周进并不想用这种敷衍的话来概括他们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