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天边第一束光线照在封灵山,大雪皑皑,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陈秀梅夫妻俩起得很早,高存义吃完早饭便拿着烟袋出门了,而陈秀梅一如往常背着背篼上坡。
雪天并不适合下地,但村民们怕冻坏了白菜和萝卜,不得以在白茫茫的积雪下挖土掘菜,一干就是要大半天,甚至连午饭都不回来吃。
周进他们吃完饭在屋里烤了会儿火便决定去学校察看一番,出门前他取出锅里热着的牛奶,顺手熄了火。
路程漫长无言,还未到校门口,却遇上了一脸阴沉,含怒的高人博。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想去学校看看。”周进虽不怎么想跟高人博打交道,但也不会表露出,“高主任,你是在这里上的小学吗?”
“对。”
“你不用再休息一下?”
高人博的眉头蹙了蹙,语里多了分不常见的烦躁,“不用。”
“人博,你们怎么来了?”段河清从后方走来,既惊讶又疑惑,“昨天刚出车祸,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
“我还是不适合跟他待在一屋。”
意味不明的话,听得周进迷惑不已,但段河清却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明东叔也是担心你。”
“他担心的只有自己。”
“唉,你也别...”说着,段河清停下翕动的嘴,默而叹了声,瞅见旁边的两人,于是问:“你们是跟河清一起来的?”
“不是,碰巧遇见了。”周进挠了下头,不由瞟了眼学校里面,“段老师,我们想去学校里面看看,方便吗?”
“去学校看什么?里面就两间教室,还有我的办公室,和两间杂房。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恐怕这所学校要保不住了...”
“那...”
周进瞄了一下身旁安静的人,他也不知道她来学校想干什么。
“学校的创始人,是你们的老师。”
轻淡淡的话顺着冷风刺进他们的耳朵,高人博两人皆是一愣,他们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说什么?”高人博敛眉问。
“二十三年前她上山采蘑菇意外摔死。”
段河清越发困惑,“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是听费大爷无意间谈起的。”周进忙答。
“所以你们好奇这个?郎老师都去世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可以谈论的。”段河清有了不快。
莫小冷淡然一瞥,手上还握着尚存余温的空奶盒,“村里禁止上封灵山。”
刹那间,周进恍悟稍许,既然这里不准人去封灵山,那郎秋红怎么可能还会上去采菌子,难道是...
“那又如何。”高人博走到她面前,垂视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不过是你的猜想。”
周进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拧着眉结对他们说:“我们只是想问问郎老师的情况,毕竟她是建立这所学校的人,如果你们不清楚那就算了。”
“别介意,人博不是那个意思。”段河清走到两人中间打圆场,“郎老师是我们的恩师,正因为她,我们两人才会下定决心读书,改变命运。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遗憾的是...红颜薄命。”
周进动唇还想说什么,一个雪球乍然飞来,从他的眼前闪过,他们不禁侧头望去,只见几个小孩围着傻根扔雪球,打雪仗。
傻根卷缩在原地,护住自己的脑袋却不还击,段河清立时跑过去,“住手!你们几个这是在干什么?谁准许你们欺负人的?”
“糟了!”
几个小孩逃之夭夭,段河清也没真追上去,“这几个臭小子。”
“高勇根,你怎么不还手?”
傻根没有回答他,站起身也朝小孩们逃离的方向跑去。
见这般,段河清不禁摇了摇头,“傻人有傻福吗?”
满地的白色被踩得七零八落,污乱不堪的泥巴正在悄然侵蚀,昂首间便是无垠的雪山。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人博,你可得好好休息一下啊。”
葛秋娥背着白菜惊异地看着几人,暗红色的棉袄映照着她的皮肤越加白皙。
“我已经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葛秋娥瞄向段河清,唇瓣轻启,余光捕捉到周进二人,未脱口的话被她咽了下去,神情也有了丝慌乱。
“我就先走了,你们继续玩。”
段河清微点头,“好,秋娥姐,你慢点。”
“诶...好。”
几人作了别,莫小冷远远跟着葛秋娥而去,脚下踩着雪花‘咔吱’作响,周进很是疑惑不解。
“我们跟着她干什么?”
很容易被人误会啊。
一路跟到葛家小路口,葛秋娥脚上一滑,猛然间,连人带背篼滚到了旁边雪堆中,白菜滚落一地。
周进急遽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葛秋娥摆了摆手,“路上结冰了,还好有雪垫着。”
他接着扶起背篼,将白菜一个一个捡进背篼,“没事就行,我帮你背回去吧。”
“那怎么行。”葛秋娥迈了一步,奈何右腿跌伤了,走起路来有点瘸,“上次也麻烦你帮我捡,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背回去。”
“没关系,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
葛秋娥瞟了眼隔着四米而站的莫小冷,募而挪开眼虚盯自己受伤的脚踝,“那就麻烦你了...”
不到五分钟,葛秋娥家便到了。
“放在这里就行。”葛秋娥指向屋檐下的一角,“真的谢谢你了,你们进来坐会儿吧。我去给你们倒杯热水,我们村冬天冷得很,老在外面走很容易冻伤的。”
说完,葛秋娥一瘸一拐的进了里屋,周进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屋内。
东西并不多,收拾的相当整齐干净,农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边,锋利的镰刀挂在墙上,锄头陈列在墙边。没有村长家的霉味,反倒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某种花香,又像水果味。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葛秋娥将两杯冒热气的水递给他们,便坐到凳子上休息,“你们快坐吧。”
静了会儿,周进轻抿一口白开水,“姐,你家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我女儿,她...因为出了意外,一直在床上躺着。”念及此,葛秋娥的眸光黯淡下来,“我丈夫走得早...儿子有出息,在外面上班,工作忙就没让他回来了。”
“可以把你女儿带到外面的大医院去检查一下,或许还可以治疗。”
葛秋娥苦奈地摇了下头,“没用的,她这病已经有九年了,当年我就带她出去看过,医生说她还有意识,只是醒不过来了...”
闻言,周进暗暗惊愕,难道是植物人?
但这种事他不好问出口,何必在别人的伤疤上洒盐。
休息半刻,他放下水杯准备告辞,却被一句淡漠的话制止。
“我饿了。”
“这...”周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葛秋娥,而后拉起莫小冷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回村长家。”
“就在这里吃。”
此话一出,他不禁脸皮一红,更加尴尬起来,“姐,不好意思啊,她就是说话直接。”
葛秋娥笑出几声,“没事,我马上也要去做饭了,你们要是不介意就在我这里吃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那就谢谢你了。”
“我看她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惜小霞她...”葛秋娥扭过头悄然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去做饭,你们随便坐,马上就好了。”
话落,她便走到厨房忙活。
莫小冷没有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而是踏上楼梯,她的脚步向来很轻,即便是现在依然无声,却吓得周进瞠目结舌。
他急促地拉住她,以极小的声调说:“小冷,别随便上楼,这样不好。”
“你在下面。”
她抽出手,不给他机会,径直走上楼梯,抵达二楼。
房子很宽敞,但二楼只有四间房,三间紧闭,隔着三四米远,一间虚掩着门,里面投射出微弱的光亮。
她缓步走过去,将门推开一角,屋里打扫的十分干净,粉色的床单被罩与屋外的阴暗形成强烈的反差,而床上正躺着一个面色苍白且削瘦的女生,长长的黑发铺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尸体。
须臾,她合上门,下了楼。
看到她下来,焦急等待的周进不免暗松一口气,小声问:“发现什么了?你看到她女儿了?”
“嗯。”
在葛家吃完午饭,已经快过一点,他们又休息了会儿便起身离开。
路上,他们遇到了陈秀梅,正背着背篼出门。
“你们中午怎么不回来吃饭?我把饭热在锅里的,快回去吃吧,我还得去地里割剩下的白菜。”
听言,周进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们...现在还不饿,待会儿就回去吃。”
“那就好,可别饿着了。”
“傻根!滚开,你身上脏死了!”
隔壁传来怒吼声,是杜燕家,她端着一碗剩饭泼到地上,“滚,别来我家晃悠。”
“饿,傻根饿。”
“饿?我可没饭,想吃的话...”杜燕脸上勾起轻蔑的冷笑,“地上不就是,还是热的。”
周进揪紧眉头,刚想过去阻止却被陈秀梅抢先一步,“诶...燕儿,你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吧。他是傻,但你也不能真把他当傻子玩弄啊。”
“陈秀梅,少来管我的事。”杜燕双手环抱于胸,不屑一撇,“高存义不是跟他有点亲戚关系吗,怎么不见你们管他吃饭,让他来我家讨饭。”
“我...”
“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嚼我舌根,我不怕你们说,不过都是看不惯我过得比你们好而已。”杜燕摸了摸耳垂上的金耳环,“儿女双全就是好,这大雪天的也联系不上红桃,让她尽不了孝,只怕来年春天她还会怪我呢...”
陈秀梅忽略她语里的讥讽,坦诚说:“怎么会,红桃那么孝顺,一定会多陪陪你的。”
“有个女儿在身边还是好的。”
杜燕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屋。
陈秀梅暗自叹了口气,偏身对他们说:“现在存义不在家,你们带傻根去我家吃饭,他虽然傻,但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好。”周进重重点头,可心里仍存疑,“高村长不喜欢傻根去家里吗?”
“他们也不是什么很亲的关系,傻根老爱乱说乱跑,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久了就不待见了。”
“那傻根的父母不在了吗?”
“都走十几年了,他妈得病去世的,他爸在地里干活时摔了,在家里躺了半年也走了。”
糟糕的身世,早逝的父母,这辈子所有的苦难好像跟他比起来都不算什么,这或许就是农村的通病吧。
穷。
回到村长家,周进此时并不饿,他弄了大碗热腾腾的饭菜递给傻根,“快吃吧。”
傻根接过便躲在一处角落狼吞虎咽,周进感叹一声,坐到莫小冷身边烤火,“小冷,这个世界并非我想得那么轻松。”
至少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觉得美好多过苦难。
“这只是一角。”
“对啊...”火星映射在他瞳孔中,投下暗暗的光亮,“这只是冰山一角。”
傻根很快就干完了一大碗,他睁着一对黑亮的眼珠子,期待又畏怯地偷瞄他们,“要...傻根还要...”
周进起身走过去,接下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碗,“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或许是感受到周进的善意,傻根的惧意逐渐淡去,傻兮兮地笑起来,大胆地走到火堆边坐下。
可对上莫小冷那双死寂的瞳眸,他又变得胆怯,畏缩着手脚小心观察,发现对方并无动手,于是装着胆子直愣愣地盯住她。
缄默三秒,他指着她笑得乐开了怀,“傻,她也是傻根。”
周进将饭递给他,忍笑解释,“她可聪明了,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傻根哪会听他解释,端着饭又开始猛干。
吃完饭,傻根一溜烟就跑远。
周进一边收拾厨房,一边问:“小冷,我们就这样待着行吗?”
大冷天确实不好出门,也不能太明着来,不好进行调查啊...
没有人回话,要不是知道她就在外面,他还真以为整栋楼,只有他自己。
今日无阳,天色照旧阴霾,丧事的沉痛似乎很快就消失在村民心中,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
将近傍晚,天色渐暗,风声逐步加大,上山劳作的众人慢慢归了家。
陈秀梅满头大汗的背着满满一背的白菜跨进门槛,放下背篼后,她才终于歇口气。
“你们饿了吧,我马上就去做饭。”
“没事陈姨,我们还不怎么饿,你先歇歇吧。”
陈秀梅双手提着背篼边,准备将它搬进菜窖,周进见状连忙帮她提,“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陈秀梅咬牙提着背篼走向菜窖所在。
他心下一阵佩服,这里的人力气真大,果然干农活的力气都不小。
陈秀梅很快就出来了,她拂去额边的汗水,“我去做饭。”
“村长去哪儿了?”周进随后问。
“我看他中午吃完饭就出门了,不晓得又是去找谁,应该是去商量祭祀的事吧?”陈秀梅接着说:“不用管他,他经常吃完饭才回来。”
坐了一刻钟,天幕染上了黑,门外吹来一股冷冽的风,冻得鼻子几乎丧失嗅觉。
高存义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周进刚想打招呼却被他脸上的血滴,衣服上的点点血色惊住。
“高村长你这是...”
“怎,怎么了?”高存义下扫一眼身上的血迹,慌张地舔了舔干唇,“这是鸡血,不小心蹭到的。”
“你回来啦,吃饭没有?刚好我们也要吃了。”陈秀梅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去手上的油渍,瞧见染了一身惊悚血滴的高存义,不禁愣住了眼,“老高,你这是怎么了?”
她急切地快走到他面前,仔细查看他的身体,却被高存义不耐烦地推开,“赶紧吃饭吧!”
“好...”
莫小冷一直看着他,高存义察觉到她的目光,被这双空洞的眼睛盯得他心慌发麻,“你看我干嘛?那天早上也是!我告诉你,我没有干这些事!”
“这些事?”周进敛眉疑道。
“你们什么意思?我好心收留你们,你们竟然恩将仇报!”高存义彻底怒了。
周进相当无语,但还是得安抚,“高村长,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陈秀梅扯住他的胳膊,“老高,你到底是怎么了?干嘛突然发火?”
高存义使劲推走陈秀梅,害得她险些没站稳撞到木桌上,“你懂什么!”
“叩叩!”
敲门声骤然响起,高存义猛地抬头怔怔地紧盯住大门,眼里有了慌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