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鸡鸣狗吠声已响彻村落。
“咕咕咕——”
“嗷嗷!嗷嗷!”
周进掀开艰涩的眼皮,支撑着手坐起来,昨晚他睡的不好,床很硬,是从前的木板床,屋里的味道也不好闻,一股子潮湿的霉味。
他拨开旁边简易的帘布,“小冷,你一晚都没睡吗?”
高村长家只有一间空房,所幸这里有两张床,他昨晚简单的搭建了一个帘子,以此来保留各自的**。
莫小冷坐在床边,衣服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与昨日无异,深深的黑眼圈预示着她一夜未眠,可不见她一丝疲惫。
“有事发生。”
“什么事?”周进侧耳细细倾听,嘈杂的说话声,还噙着惊恐,“是有声音。”
她起身推开门下了楼,见势,他连忙穿上外套裤子跑下去,还来不及洗脸刷牙,人已经跟到院子外面。
“天还没亮,他们都起这么早吗?”
路上有不少村民,双目稍显惺忪,头发凌乱,跟他一样都是裹着衣服就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周进逐步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这些人脸上都弥着恐惧。顺着人流,他们一路抵达河边,昨晚的大雪将地面覆盖了二三十厘米高,河流表面结了一层薄冰,轻轻一踩便会见水。
河边围着七八个人,面露惧意和焦急,从缝隙中,他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其中一只手已经被冻得发青发紫。
心下一怔,他大概猜到出什么事了。
周进不敢贸然上前,但他已经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可山里根本没有信号,昨晚的大雪将这里隔绝于世。他忧急却也无可奈何,周围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他怎么突然就死了?”
“你说,他是不是被封灵山的...”
“就是那个!前阵子晚上我看到林子里有一个黑影,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别乱说!我们每年都去祭拜,这几年也太太平平的。”
“你忘记那件事了?不然谁跟他有这么大的仇。”
“得了吧,高存田跟谁没吵过,我看那傻根都恨他,每回高存田不是逮着他欺负。”
“傻根哪懂这些。”
“......”
周进暗自惊愕,死的是高存田!明明昨天还...
莫小冷没有他那么多顾忌,越过他们,在众多惊诧的眼睛下,她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开始检查。
尸体面朝地面,身上堆了不少雪,她旁若无人地拂去雪。尸体面色呈现青紫,左部眼角有淤青,头部右侧有一道伤口,血液早已凝固,一只脚踢碎了冰面任由河水冲击,虚空的双目瞪着不甘。
周围散落着凌乱的脚印,现场已经被破坏。
她摸了摸他的头骨及四肢,右手心有一道锯齿状的伤痕,全身僵硬,而后抬手抚下他的眼皮。视线一定,她穿过积雪捡起尸体头部边的一块石头,上面赫然凝着一片血红,附近隐约可见绿色的啤酒瓶碎片。
“你在干什么?”高村长又惊又疑。
周进挤过去,拉起莫小冷的手就往外走,“叔,不好意思,她就是...就是想看看尸体。”
“看尸体?”一个同龄的老男人怒斥一声,“这都死人了!你以为是好玩的事吗!”
“对不起,各位真的对不起。”
旁边的一位较年轻的戴眼镜的男子叹了声,“先把高二哥搬回去再说吧。”
“河清说的对,先把存田带回去。”村长背着手附议。
几人刚准备动手,却被突如其来的嘶吼打断。
“存田!”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幽长的发丝扑在她的脸上,泪水黏住了一片,消瘦枯黄的脸颊更是瞬间变得煞白。
她扑在尸体身上,声嘶力竭地诉说着悲痛,“高老二,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能抛下我走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呜呜呜...呜呜呜...”
陈秀梅和另一个妇人拖拉硬拽地将她扶起来,安慰的话语接连不断。
“燕儿啊,先把人带回去吧。”
“可别哭进去了,你还有大海要照顾呢。”
杜燕半瘫在地上,哭泣声止也止不住,要不是有两人扶着,她此刻早已同他丈夫一样,深受寒冰摧残。
“高老二呜呜...你让我怎么办...我还怎么活啊呜呜呜...”
“爸!”
一个强壮的男人挤掉旁边的人,周进眼疾手快的及时搀扶住被推开的莫小冷,眸中浮现出担忧。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尸体前,本就不周正的面容而今堆满了泪水,更显丑陋。
“爸,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是谁害的你!是谁!”
他激愤的吼声响在众人耳畔,高村长忍不住插话,“高大海,你可别乱说,我们一过来就看到你爸躺在这里。”
“我知道,你们平时都暗地里说我们家坏话,谁知道你们谁没安好心!”
“你什么意思!”一个妇人双手抱胸讥笑起来,“我看是你这酒鬼老爸,自己喝醉摔死了!”
“你个贱人,你说什么!”
杜燕甩开陈秀梅两人,一个箭头冲过去,开始跟那名妇人撕斗,周遭的几人慌忙将她们拉开,其他人更多的是看个热闹。
“死人了,死人了!”
傻根蹲在一块石头上,傻兮兮地笑看这里,惹得高大海一阵恼怒,他起身跑过去揪住傻根的衣服,就是一顿暴打。
高村长等人见状,赶忙追过去拉开他,“行了高大海,傻根能懂什么!赶紧把你爸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周进注意到傻根脸上多了几道新伤,不像高大海所为,但他仍笑得憨傻,痛一会儿就忘记。
北风狂啸,雪花随风轻盈地从天空飘落,似雨丝,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从愁云密布的天空飘洒。
天色渐亮,雪势变大,众人连忙将尸体搬回去,陈秀梅和一名妇女搀扶着杜燕跟在后面,大家陆续往回走,但莫小冷还站在原地静视陈尸处。
周进环顾一圈人群渐远的四周,压低声线问:“小冷,你发现什么了吗?我感觉挺像意外的。”
莫小冷取出口袋中的红枣牛奶,插进吸管,冰凉的牛奶吸进食管,凉得冻血,她却无感。
“死者颅骨骨折,当场死亡,致命伤是反复性打击所致,不是意外。昨夜平均气温零下3-5℃,根据尸体僵硬程度,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昨晚21:00-22:30。”
她说的冷漠,双眼却睨向对面的一个妇人。
是葛秋娥,畏怯地站在三十米外的一棵树下,远望这里发生的一切,待察觉莫小冷的注视,她仓皇离去。
“她昨天好像跟高存田争执过。”周进说。
“死者身高172-173cm,伤口偏左上头颅,由上而下造成,凶手身高在179-181cm,男性。”
“这个村的平均身高蛮高的,村里的男人有好多个都是这个身高,不好找啊。”
莫小冷将那块凶器递给他,“先回去。”
周进接过石头,在身上摸索了半刻也没找到什么东西来装它,只好先行回村长家,拿了个塑料袋暂时密封放进包里。
高存田家里家外都站满了人,尸体陈放在屋子中央,身上盖了一个破旧的床单。杜燕撕心裂肺的哭闹声不绝入耳,高大海闹了一阵便颓丧地瘫坐在板凳上,抓挠着本就乱糟糟的头发。
“大海,先把你爸安葬吧。”高村长叹息一声。
“他怎么会摔死在河边,以前从来没有出过事!”杜燕猛然起身冲他们大吼,红彤彤的眼睛瞪着怨愤。
“杜燕,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村民忍怒而问。
“什么意思?”杜燕走过去直指对方的鼻子,“高存锋,你们心里清楚!”
“行了!”高村长厉声喝止,“大家好心好意把高存田搬回来,你倒还怀疑起我们,这不是让人寒心吗?”
“对啊,大家都几十年邻居了,说这话多伤感情啊。”有人跟话。
“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高大海仰起头,红肿的眼睛诉着坚定,“昨晚我爸还跟你们喝酒,才过了一晚上,就变成这样,你们难道没有责任?”
高村长压着气回道:“是,昨天晚上我跟你爸,还有存锋,我们几个在高明东那儿喝酒,可喝了一会儿大家都回去了。”
“几点散的?”
一道清淡的声音挤进这份短暂的寂静,他们不免寻声探去,一个瘦弱的女生站在三米外,那双瞳眸如这片雪空茫。
“你是谁?”高大海蹙起额纹。
陈秀梅忙出来解释,“他们是来我们村拍照的,暂时住在我们家。”
“你问这个干什么?”高村长不快地皱了皱眉,“你怀疑是我们干的?”
“不是村长,小冷不是这个意思。”周进上前两步,脸上挂着歉意,“我看大家都各执一词,不如报警?让警察来查。”
村民们皆为一怔,而后齐刷刷地盯向他们,“报什么警,不就是高存田喝醉了自己摔死的!”
“高存田酗酒,以前半夜也醉倒在田里过,那条河边上有很多石头,他很可能是磕在上面晕倒了。昨晚又在下大雪,比往年都要大,大冬天的估计就这么...冻死了。”
说话的人是河边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他推了下框边,叹了叹息。
闻言,周进不由得打量起来,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容貌还算清俊,穿得也整洁,比其他村民多了书卷气。
“河清说的没错。”高村长背起手来回走了两步,“昨晚我记得九点半不到我们就散场了,存田好像是跟存锋一路走的?”
高存锋拨开前面的人,快步走上前,“高存义,你可别乱说!昨天我是跟高存田一起回去的,那不是顺路嘛,再说下雪天,谁还在外面瞎溜达。到家门口我可就跟他分开,回去睡觉了,谁知道高存田会去河边。”
杜燕趴在高存田身上再次痛哭,“高老二啊,你就是命短...”
围观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的讨论,议论声此起彼伏,但赶不走空气中弥漫的悲伤。
“好了,杜燕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就给存田举行葬礼,让他早日安息吧。”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徒然开口。
他留着两摞灰白的胡须,身上穿的袄子还算干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在无声悲叹。
“高明东,可不能耽误了祭祀。”高村长敛眉说。
“葬礼就一天,不会耽误的,再说...”高明东斜睨一眼,嘴边闪过冷笑,“高存义,负责祭祀的人是我,即便你是村长也管不了我。”
高存义冷哼一声,不再回应。
高明东走到周进两人面前,威胁道:“你们两人外乡人最好不要管我们村子里的事,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周进微挑了下眉梢,话里多了分假意的关心,“真的不用报警吗?”
“高存田死了是意外,用不着劳烦警察。而且这里也没有信号,电话根本打不出去,昨晚下了大雪,道路都封死了,出不去也进不来。”高明东走近一步,以三人可闻的声音说:“平平安安的离开不是很好吗?”
说完,他便朝大门迈去,人群自动为他挪出一条路。
周进凝眉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于门口,他才收回眼。
这个人,话里有话啊。
村民渐渐散去,周进两人也跟着离开,天边翻起大片白线,灰蒙的天空变得明亮,可那份阴郁始终不消。
“那个高明东说的对,现在这里与外面联系不上...我得想办法跟警察联络。”
他越想越觉得这里危险,这些人看似关心悲伤,实际上很怕警察知道,招惹上麻烦,他们想迅速了结这件事。
一路走到村边的小学校,这里地处村落左下方的山脚下,分外僻静。看到校门口的男人,周进讶异了下。
他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应该放假了。
男人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回头瞧去,看清来人不免有些惊诧,“你们到学校来干什么?”
“我们就是随便走走,碰巧走到这里了。”周进回道。
男人扬起头,雪花洒在他脸上又瞬间化开,凉丝丝的,“今年的雪下得很大,这是我们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没想到村里还有所小学,我看村里的小朋友也就十来个。”周进呼出白气,接连问:“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段河清,我是这所小学的校长,也是唯一的一位老师...这所学校快被关了,但就算只有一个学生,我也会来上课。”他踩着雪朝他们走去,雪花被踏得吱呀叫唤,“你们叫什么名字?”
“周进。”
段河清旁视一边静默的莫小冷,周进替她回应,“她叫莫小冷,不怎么爱说话,抱歉。”
“没事。”段河清用食指扶了下镜框边,骨节处被冻得通红,“不过我看她胆子挺大的,敢去摸尸体。”
“额...可能是想让死者安息吧。”周进舔了下唇,岔开话题,“对了,你们村子为什么要祭祀那座山?”
“祖宗传承下来的,刚才那个高明东就是负责祭祀的人,村里有什么白事也是他主持。”缄默片响,段河清眼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兴许是那座山死了太多人。”
周进压住心惊,“死了很多人?”
“那座山险峻得很,总有人不听劝想要上去,尤其是雪天,你们可别靠近。”
“嗯,高村长提醒过我们。”
“你们别走太远了,我就不陪着了,还得去准备明天的丧事。”
“好。”周进轻点头,随之疑道:“村里人都要为高存田的丧事准备吗?”
“不是,我是去帮明东叔的忙。”
“好,慢走。”
等到段河清走远,他们继续提步往前。须臾,周进掏出两个巧克力递给莫小冷,“先吃点巧克力,这里冷,也不能随时吃到猪肝牛奶,多吃点巧克力补充能量。”
莫小冷接过巧克力,“后面有人。”
回身望去,只见傻根站在他们身后五六米处傻笑。
“没事...就让他跟着吧。”
傻根一直跟在后面,傻兮兮的自玩自乐,可走到那栋烧焦的废弃房舍时,他猛然停下,一脸的恐慌,畏缩着身体往后退去。
“鬼...这里有鬼,傻根不过去了。”
听言,周进一愣,不由侧首探去,傻根的胆怯一览无遗。
“怎么可能有鬼。”
他可不信这世上有鬼怪,在舒以茜那件诡案中,最后也证实都是人罢了。
莫小冷瞥了眼那栋废弃的房子,没有理会傻根的恐惧,朝昨日的路线向高存义家迈去。
傻根想跟上前,却又忌惮‘鬼’,最后他只好耸拉着脑袋原路返回。
路过小河,莫小冷停了下来,淡视光滑透明的冰面,“高存田家离案发现场跨越半个村子,不是无意到这里。”
“那他半夜来这里干什么?而且还在下雪。”
莫小冷偏头望向远处的一栋灰砖瓦房,那里正是葛秋娥的家。
“你怀疑...你不是说她不是凶手吗?”
未得到答案,只有一道孤寂的身影映射在他的瞳孔中。
回到高存义家,村长正坐在板凳上抽大烟,而陈秀梅端着两碗面从厨房出来,“你们回来啦,快来吃面,今早上给你们吓坏了吧。”
“陈姨,麻烦你了。”
“别客气,快吃吧。”陈秀梅拉着莫小冷坐到四方桌旁,碗里摊着一个焦黄喷香的煎蛋,“囡囡多吃点,你看你多瘦啊。”
高存义松开烟嘴,看着陈秀梅欲言又止,最后,所有未说出的话都化为一声叹息。
“你们两个尽早离开这里。”
周进搅了搅白净的面条,些许无奈,“村长,不是我们不想离开,而是...这里没车啊。”
高存义放下大烟,不满地哼出一声,最后背着手出了门。
莫小冷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面条还剩下一大半,不过那个煎蛋全都下了肚。
“囡囡,是不好吃吗?”陈秀梅问。
“饱了。”
“再吃点,你吃这点哪能饱啊。”
周进几口就将面条嗦进肚子,而后自然地端起莫小冷的那碗又开始吃起来,“陈姨,小冷的饭量不大,她一向只吃这么点。”
少间,面条全数进胃,周进满足地放下碗筷。
“难怪她这么瘦。”陈秀梅端起两个空碗,边收拾边说:“昨晚你们睡的还行吗?今早又被他们吵醒了,要是困就再去睡会儿吧。”
“还行,陈姨那个高存田在村里跟其他人的关系怎么样?”
“他就是个酒鬼,色胚子。”陈秀梅的声音再次从厨房传来,“他们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那个儿子说话粗里粗糙的,喜欢占便宜,随他妈。你说他都二十好几了还是个光棍,别人给他说过几次媒,可那些姑娘看不上他的长相,说他长得丑,凶。还有杜燕那嘴巴,村里没有人能吵过她,谁家占了她一点田坎,那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大家也都不敢招惹她。”
“这么说,村里的人都看不惯他们家?”
“谁又看得惯谁呢,都几十年邻居了,吵吵闹闹肯定有,打架的也有过好几回,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会记一辈子。”
陈秀梅走出厨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酥糖,“囡囡,吃糖哈。”
莫小冷直视她温柔而热烈的眼眸,少顷,她拾起那颗被捂得热乎乎的酥糖。
“大冷天的,你们就别出门了,火小了就加柴,我得去杜燕家帮忙了。”
“好陈姨,我们会注意的。”
等陈秀梅出门,周进冲莫小冷笑了一笑,“这个陈姨对你很好啊。”
还给煎蛋和糖,那个眼神简直是把你当成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