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回到蒲柏路的梧桐公寓时,已经是半夜。
夜雨刚刚停歇,蒲柏路非常安静,偶尔会有雨水从叶尖滑落的声音,月光照在新生的梧桐叶上,将叶面上的雨迹照出一片翡翠色。
蒲柏路的环境十分安逸,还有许多时髦的商铺和咖啡馆,曹家数十人在这里租下了一整栋西式公寓,在租界也算是很轰动的一件事情。只是这种轰动,多半还带着某种嘲讽,这让许多人都认定曹余庆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是个不谙世事的暴发户。
沈克住在徐世初的隔壁,他俩各自住着一间单人公寓,沈克这间从一进来就置办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比如沙发和留声机什么的,很是惬意。而徐世初那边,却一直朴素得像一间禅房。
沈克一推开房门,就在客厅里看到了曹余庆。
有趣的是,曹余庆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此时桌上摆着点心和一壶茶水,点心码放得很整齐,茶水还是温热的,也没有倒出来。
“喂喂,起来回你自己房间睡去。”沈克无奈地推了推曹余庆。
“啊,沈道长!你可回来了。”曹余庆猛然惊醒。
“行了,叫我沈克就好,我不介意。”沈克摸着温热的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坐在曹余庆对面道,“我说小少爷,你不会是在这里等我吧?”
“唉我心里有事,晚上睡不着,本来想找徐道长排忧解难的,结果,我说了半天,徐道长只是跟我说,你看这盆小花养的如何?沈道,沈克你说,徐道长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禅机,你给我说说?”曹余庆一脸殷切。
“你当这里是道观啊,隔壁是抽签的,我这里是解签的?”沈克笑了出来。
徐世初哪有什么禅机,他就是不想理你而已啊笨蛋。
“主要是,我也想开酒店,曹安却不同意。”曹余庆愁眉不展。
“想开就开呗。”沈克顺手抓起一块点心咬了起来,“桂花糕不错。”
“是吧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吃,曹安说你喜欢用桂花糕和饼干喂妖精……”
“咳!”沈克顿时不爽道,“诶我说,你可是曹家的小少爷,曹安不过是你们家的一个下人,你开酒店干嘛要听他的?”
“曹安很能干的,他和曹平两兄弟,从小在平遥的总号做学徒,兢兢业业干了八年,现在已经是可以撑起一家分号的掌柜了。如果不是因为租界里的西洋文化太过迥异,我们现在早就安安生生开着票号过日子了。”曹余庆道。
“文化迥异怎么了?与时俱进不会就学啊!学新东西很难吗?你们这些生意人的适应能力,怎么还不如我这个骗子?”沈克不屑道。
“曹平也这么说,曹平精通俄语,在平遥时就负责俄罗斯的商路,来租界里应该很快就能适应。我本来觉得,带着他们两兄弟是万无一失的,曹平胆大而知进,曹安谨慎而知退,有他俩在,我爹才放心我出来,只是,只是……”这样说着,曹余庆的声音变小了。
“胆大的人多半死得比较早,是不是?”沈克放下了茶杯。
“曹平是我害死的。”曹余庆的声音有些哽咽。
“行了行了,不就是想开个酒店吗?”沈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我跟你说,我和陆雪舟已经看好一个地方,在静安寺附近,地段很不错,我们已经趁夜找到卖家谈妥了,明天就去办手续,等我过两天再给你打扫打扫干净,你想开什么都行。”
说起打扫干净这件事情,沈克说的十分轻松。
“是乔公子他们看上的宅子吧?”曹余庆蹙眉道,“你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这样做怎么不好了?曹余庆,我自出生起就是这样过来的,如果我不去争不去抢,我早就死了。”沈克沉声道。
“可是我爹说……”
“你爹的那套乡下理论早就过时了,你看看现在上海滩的这些大亨,哪一个身家清白?这个世道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我们不杀人不放火,已经很正派了。”沈克振振有词。
“好吧我说不过你。”曹余庆道。
“再说,你干嘛要顾忌乔家人?今天乔公子那桌人我都看过了,都跟你一样,是新进租界的华商。这我大概也能理解,现在租界里的好房子都被显贵和青帮占着,这些新来的外地华商没什么背景,也只能啃啃凶宅这种没人要的硬骨头。只是曹余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叫你一起?那位乔公子还是你的同乡呢。”沈克愤愤不平道。
“我不喜欢出去喝酒。”曹余庆脸红了。
“曹公子?这可不像你吧?”沈克抬头看着曹余庆这张脸,怎么看都像是酒色财气俱全。
“这个,我的意思是,喝酒我自然是喜欢,只是我……我很害怕和陌生人一起同桌吃饭,我不喜欢酒局应酬这些事情。”曹余庆支支吾吾道。
“曹余庆,我这么拼命,才能换来进入百乐门的资格,你呢,你天生就有这种资格,可是你不想去的原因,只是因为你害怕和陌生人一起吃饭?”沈克都开始怒其不争了。
“我……”曹余庆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一个生意人居然害怕酒局应酬?你不应酬你怎么出去跟人谈生意?”沈克都快要气笑了,“曹公子,真的,你别怪我说你,我真担心,你们太古曹家这么大的家业,早晚会耽误在你手上。”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急得睡不着觉。”曹余庆说。
“不过,我们现在的洋行也算不错,你在担心什么?”沈克问。
“我总觉得。”曹余庆的脸上一阵困惑,“租界的房市是一种畸形繁荣,资本的聚集是因为战争避难,这种国难财,我们不能发一辈子。”
这句话仿佛在沈克的心里扎了一下,他不悦道:“哎我说曹余庆,什么叫国难财,这也太难听了吧?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有闲情去管国家大事儿?我就问你,曹平为什么要救你这个怂包?我要是曹平,直接就霸占你们家的家业了。”沈克摊手,“他为什么会甘心做下人,养着你这个小少爷?”
“曹平是真的对我很好,曹安也是,沈克,我是一个很笨的人,我不懂你对于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定义。我只知道,曹家的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尤其是曹平和曹安这些学徒,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是真心对我好。外面的人只想从我身上赚钱,只有他们才会在意我过得好不好。”曹余庆认真道,“我爹说,做东家的,就要将掌柜们都当成兄弟,我出事了,他们拼命来救我,大概也是如此。可我却害死了他们,全是因为我不擅长和街坊相处,要是我的态度好一点,不那么嚣张的话,街坊也就不会瞒着凶宅的危险不提醒我了,所以……”
曹余庆眼圈一阵泛红,都快要哭出来了。
沈克愣住了。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这个世界,和他在出云观十几年的人生里所见识的世界,完全不同。
两人沉默了许久,沈克看着桌上温热的茶点,突然问道:“我说,曹余庆,你们曹家,还缺掌柜吗?”
“什么?”
“就是那种,和曹平一样机灵,胆子贼大,特别能忽悠人,特别喜欢酒局和应酬,能帮你开酒店的那种?”沈克说。
“你说你自己啊。”曹余庆笑了。
“是我是我。”沈克笑嘻嘻地说。
“曹安说你这个人,脑后有反骨,很难用的。”曹余庆道。
“刘备脑后也有反骨,他从来都是不甘人下,不然也不会据蜀称王。可是汉献帝不一样要依靠这位刘皇叔?”沈克得意道,“更何况,人家还自带关二爷呢。”
这样说着,沈克指了指隔壁。他知道,曹余庆特别迷信关二爷。
“你这番话要是跟我爹说,他准保把你给打出去。”曹余庆道。
“可是我在跟你说。”
“沈克。”曹余庆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能忽悠人是很好的商业能力,但是做生意要诚信为本,才能走得更远。还有酒局这件事情,我爹说过,酒桌文化和门生制度一样,都是中国传统的陋习,我们无力改变,却并不代表我们认同。”
“所以呢。”沈克不以为意。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很好,真的,我的确需要一个人,去做我不敢做的事情,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坑蒙拐骗,曹家的掌柜,你可以做一辈子。”曹余庆道。
“好的呀,少东家。”沈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