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的人是江洄。
众人眼中流露出不屑,但没人敢上前。做广播体操的人稍微往旁边挪了挪,却没停下来,眼睛盯着江洄和冯霏霏两个人。
江洄分开人群,走到冯霏霏面前,蹲下身,端起手中的汤碗。
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一晚带油的水。当然,油也不是做汤的时候放的,而是饭碗边缘没刷干净的。
冯霏霏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江洄。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桀桀桀不得了,我在看偶像剧吗?这是公主和王子的邂逅吗?”
那人嗓门大,震得人脑子嗡嗡响,汤水的腥味,食物的油腻,冯霏霏好几天没吃东西,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桀桀桀,公主怎么了?这是吐了?是不是觉得王子太恶心了?”
“不、不是、的。”有人说话结巴:“我听说、怀、怀了宝宝、宝的才、会、会吐。”
四周响起“桀桀桀”的笑声,像是锋利的针,劈进脑子里。
“走开!”冯霏霏的声音嘶哑微弱,听起来像是一块粗糙的抹布,才说了两个字,伤口又裂开了。
江洄没有动。
笑声更大,像是来自四面八方,所有人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冯霏霏拿过江洄手里的汤,狠狠往他头上一扣,“咚”地一声,稀沥沥的油水顺着他白净的面容流了下来。金属碗掉在地上,哗啦一下,摔碎了。
笑声戛然而止。江洄擦了擦眼睛周围的汤水,缓缓睁开了双眼。
冯霏霏愣住了,她没想到江洄竟然不躲开。但很快,她心中升起一股恐惧感,这个人是想来帮助他,可自己拒绝了他的好意不说,还让他当着别人的面丢脸。
这种人的好心都是用来维持他个人良好的形象,根本不是真的对人抱有善意。他不是在利人,只是在利己。而一旦这种良好的形象没有得到他人的认可,他就会认为原本想要帮助的人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价值。
是坏了他“好事”的人。
这个人就该受到惩罚。
强大的恐惧摄住心神,冯霏霏往后一挪,却忘了自己已经坐在椅子边缘,一下摔到了地上,手里的金属饭盆也打翻在地。
碎金属四处飞溅,溅到了周围人的衣服上,人们骂骂咧咧地躲开。
江洄赶忙扶她,她却以为江洄是来打自己的,连忙伸手去挡。可周围都是金属碎屑,眼见她就要摸到碎裂后锋利的边缘,一把抓住她的手。
江洄语速飞快:“我不打你,你别乱动,小心扎到。”
冯霏霏果真没动。
江洄手上一用力,就轻松地把冯霏霏从地上拉起来。他翻开手掌心,确定冯霏霏刚才没有被碎屑扎到手,又问:“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你不用说话,点头摇头或者指一指都行。”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
冯霏霏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脸上还挂着一些发黄的菜叶,却没有责怪自己,难道自己之前想的不对,他是真的想帮助自己,自己原本错怪他了。
她嗓子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对......不起......”
说完这,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嗓子里咳出了一团血。
江洄找纸给她擦:“不用不用,我根本没事,好在我觉得你喝不了太烫的东西,晾了一下,根本没烫到我。你说话不方便,别说了。你能喝点汤吗?我给你盛一点。你一直都没吃东西。”
冯霏霏咬着下唇,想要把眼泪忍回去,可这一次却没忍住。她把脸扭了过去。
人们吃完饭已经陆陆续续离开食堂,有人刚才来这边闹过,便不再感兴趣。江洄挡在冯霏霏身前。
“这里是个康复中心,但里面的人都有些自己的脾气。你刚来,他们可能跟你不太熟悉。你在意些。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在401房间。”
“当然啦,我也不是特别有本事,人缘也不好。不过我可以尽力帮你想办法。有什么事还是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很多。”
安定康复中心四楼一整楼都是康复患者,这些患者也被叫做“特殊病人”。他们发起病来不稳定,有严重的伤人倾向,因此需要单独隔离。
四楼的楼梯拐角处和电梯门上都安装了铁栅栏。病房都是四人间,但病房里人数不定,有时候忽然消失了一个人,也是正常的事。病床之间有帘子隔开。
冯霏霏住在404。
推开病房的门,里面一片漆黑,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
冯霏霏的床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她不敢打开灯,摸索着走过去。
在孤儿院的时候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时候甚至有人故意在地上放障碍物企图绊倒她,不能开灯,因为有人睡觉了,开灯就会挨打。摔倒了弄出动静来也会挨打。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每一步都很小心,伸出脚尖来试探,一小步一小步,总算是走到了床边,却在刚刚摸到床褥时尖叫了一声。
“叫什么?不知道大家休息了吗?”
冯霏霏不敢作声,捂着嘴咽下血沫。
黑暗中那一团毛茸茸的不知是何物。借着窗外的光影,仿佛看它正在蠕动。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开始适应了光线。她探头去看床底。床底倒是干净些,但那里太冷了。可她也不敢拽床上的被褥。
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冯霏霏还是决定睡在地上。
因此,第二天早上,她冻感冒了。整个人脸颊红红地,已经发烧了,嗓子不停咳嗽,每咳嗽一回就能咳出血来。
江洄找到护士:“她需要药,或者你们带她去看医生。不然她会出事的。”
护士无动于衷。让她来负责这些“特殊病人”,本来就很烦了,要不是上面有指示,又答应给她加薪。
冯霏霏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拉了拉江洄的袖子,摆摆手,指着自己的脖子,又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我们如果在这里出事了,你们付得起责吗?”
护士皱眉,就见江洄朝着墙角撞去。
冯霏霏看着墙角流出的鲜血,整个人惊呆。
最后还是来了医生,帮先帮冯霏霏重新上药包扎,又帮江洄包扎。给了冯霏霏一个药包,里面装着感冒药片。
冯霏霏拉了下江洄的袖子,拿出纸笔给他写:“我脖子上的伤是在孤儿院和人打架。”
她的字清秀却有力,一看就是下功夫练习过的。笔尖在该用力的时候绝不绵软,又在该收力的时候绝不拖拉,一收一放,透着教养良好的人的谦虚温和、克制守礼。
江洄出了一会儿神,问:“别人先动手打你的?”
冯霏霏摇头,又写:“我打的别人。”
她看了一眼江洄,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她低下头补充:“那个人欺负一个女孩子。”
江洄笑了一下。
“我下手有点重,直接把那个人打得头出血,他的同伴替他报仇,后来督管老师来了,把我们都带走了。那个人据说现在还在医院抢救,不知道会不会......”她捏了一下笔。
江洄问:“如果算你故意伤人的话,那个女孩可以出来为你作证。”
冯霏霏摇头,却没再写。
这时候响起一阵铃声,是该吃中午饭的时间了。冯霏霏捏着手里的药,江洄说:“正好可以一起把药吃了。”
发烧使得她脚步虚浮,整个人飘忽如在云端。
其他人仿佛出笼的野鸭,一股脑地奔向食物,看见前面挡着个“障碍物”,想也不想就撞上去。
江洄拉着冯霏霏往旁边挪,却不及其他人速度快。人们撞到了她的胳膊,她的手一抖,整包药全都洒在了地上。
人们的鞋印踩过,药片碎成了粉末,由白变黑,揉碎进了地面。有人觉得踩碎药片的声音好听,来回来去地踩,叭叭叭地,踩得开心了,伸过脏兮兮的头来拱她。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过的白纸,上面写着“冯霏霏、江洄”,她拿的是两个人的药。
冯霏霏感觉自己像是和这个世界脱离了,眼前的病号服像是流彩的灯光,她飘到了地表之外。
突然有这么一刻,她生出了一个念头: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她想起来爸爸妈妈离开的时候,张姨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但她从张姨的手指缝里偷看了一眼,他们的面容很安详。
又想起来张姨离开的时候,给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甚至不需要亲口告别,纸条上的字迹轻快。
人离开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真好啊。
明明是想要飞起来,可忽然发觉自己坐了下来。身体接触到实物的时候,让她找到了一些实在的触感,把她从那些幻想出来的感觉里拉回。
她不敢看江洄,她把两个人的药全都弄丢了。她没有脸面对江洄,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这时候忽然来一辆卡车,把她撞飞。
但江洄蹲在地上找了会儿,找到几个看上去完好的胶囊,放到她手里捏着的白纸上,动作轻柔,声音也轻缓:“还有几粒,正好都是感冒药。你先偷偷收起来,我再去找他们要,如果实在要不到,咱们就把糖衣掰开,也能吃。运气还是不错的。”
“对了,刚才他们撞疼你了吗?”
他抬起头,看见冯霏霏眼眶通红。她声音嘶哑,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对不起......我把你的药也弄洒了。”
江洄眯着眼睛笑了笑:“好啦,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原谅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