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言白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幕布上不断切换的PPT幻灯,耳朵里却听不进正在汇报的苏若瑜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苏若瑜准备的课题申请材料已经相当完善了,可护士长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拉来自己帮忙审阅和修改。要不是护士长的面子还是颇有些分量,加之自己最近也确实无事可做,赵言白才不会来这种低级别的课题汇报,而且专业也不同,对自己根本毫无营养。
赵言白还在暗自计划这个周末应该怎么打发时,苏若瑜的汇报结束了,护士长一脸诚恳地问道:“怎么样,赵主任,你觉得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吗?”
赵言白赶忙露出笑容:“护士长,您还和以前那样叫我小赵就可以了。”
护士长摇摇头:“那可不行,你的副高职称不是白评的。”
赵言白握住护士长的手:“我刚下临床时,还是您手把手教我怎么下医嘱的呢,所以就算我评正高,在您面前也还是‘小赵’。”
护士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也握住赵言白的手:“好,咱们自己人,就不讲究这么多了。我跟你说实话,我很看重小苏这个课题,这次务必要一击即中。”
“一击即中?”赵言白琢磨着这个词,望着护士长意味深长的眼神,终于变得认真了起来,“好吧,这个课题现在已经足够完善了,没必要再细抠了。但是,如果想一击即中,那就还有不少场外工作需要去做。”
护士长点点头,飞快地看了眼苏若瑜,眼神中似乎在传递很多信息。
赵言白没有在意她们的互动,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个人观点觉得这个课题是个开端,有一定试验性,创新性是足够的,但可行性上稍微不足,总体来说还达不到那种‘不中标都说不过去’的程度。护士长,这次有几个名额?”
“一共十个,临床六个,护理两个,其他辅诊和管理各有一个。”护士长立刻回答道。
“看来竞争压力还是很大的,”赵言白自言自语道,每每谈到这种话题,内心深处就涌上了一股**,“同水平的课题肯定会有不少,得让评委优先选咱们,至少在和其他同水平课题的比较之中,稍微有一些倾向性。”
护士长笑了,问道:“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赵言白读得懂护士长的笑容,这才她来找自己帮忙的真正目的。不过赵言白不在乎,这个话题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兴奋,毕竟她远离混战和厮杀已经太久了。
“去和每一个评委打招呼,提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课题参加评选,”赵言白飞快地说道,“只要评委们出于情面多打一分,咱们的胜算就会增大很多。”
“可是,”苏若瑜突然问道,“现在课题答辩的评委不都是临时选定的吗?”
“对呀,”护士长也问道,“参评人根本不可能提前知道谁是评委,名单虽说也得提前拟定安排,但都是主管的副院长定下来的呀。”
赵言白冷冷一笑:“副院长不可能自己去打印名单吧,不可能自己去制定计划吧,肯定有一个行政人员在负责这件事情,如果能联系到他,哪怕透露出一部分评委名单,也可以获得很大优势了。”
“其实也不用想,”护士长摇摇头,“肯定是那个安秘书,但是他聪明得很,油盐不进,肯定跟谁都不会说的。”
赵言白抿抿嘴,她迫切想抽支烟,以往的这种激烈拼杀的回忆刺激着她的激素在分泌:“评委出席总会有桌签吧,每次安排的评委都不同,所以每次都要重新制作,会议中心一楼的打印室多半会接这个活,找个人以打印资料为名义一直守在那里,总可以看到一部分吧。”
护士长和苏若瑜一脸惊讶地看着赵言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赵言白继续说:“其实够资格当评委的专家就那么多,以护士长的人脉,打听出哪个主任的手术忽然推迟了,哪个出诊的主任忽然请假了,这对您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再翻翻参评人的履历,排除掉那些因为是参评人导师而被避嫌的主任,再排除掉答辩时还在出门诊和做手术的专家,答案就会清楚很多了。”
护士长赞叹地点点头:“这些我马上就去安排,但是这时间快到了,我就担心来不及,或者确定不出几个专家来。”
赵言白坐直身体:“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答辩的时候,提前派人守在会场外,看到哪个主任到场,那他肯定就是评委了。”
护士长思考了一会,问道:“这个办法确实更准确,但评委们到场后不就得上交手机吗,那咱们还怎么联系他们,时间来得及吗?”
赵言白回答道:“评委们得提早到场,肯定不能比副院长晚到。按规定评委们确实要上交手机,但毕竟主任们业务很多,不会有人到场后立刻上交,一般都是等副院长到后统一上交。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联系评委,只要他们把这个课题和您的情面对应上,心中就会产生些许倾向性。大家都在一所医院,多少都需要互相帮助,您出面发个短信的话,评委们多少是要给些面子的。而且,以您的资历,说不定哪天您就去作评委了呢。”
护士长眼睛亮了,不停轻拍着赵言白的手背:“还是小赵你有经验,就这么做。我在院里那些老主任们面前应该还是有点面子的,答辩那天我自己去会场外守着,好歹我认人认得全。”
赵言白摇摇头:“确实需要一个能认得出那些专家的人,但您不行,大家都认得您,反而彼此避讳,得不偿失。而且万一副院长来早了,看到您可就不好了,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得出什么名堂。”
护士长皱起了眉:“那去哪里找这么个人呢,即认识那些专家主任们,又不能让别人认出来?”
赵言白端起水杯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地说道:“医院网站的专家介绍里有院里所有副高以上主任的照片,挑出够格当评委的专家,随便安排谁看一晚上应该都能记得住吧。既然您打算一击即中,这点工作应该不算什么吧。”
护士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十足的满意,赵言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些举措其实很普通,她忍不住想起来自己评选副主任医师时,主要竞争对手答辩过程中话筒突然出现故障后那慌张的表情和随后全线崩溃的表现。
在中国的学术圈,太单纯的话只能拣剩饭吃,赵言白从来不质疑这个从硕士导师那里学来的道理,尽管她和这位导师终生都不会再相认。赵言白必须承认,尽管苏若瑜的课题对自己来说毫无滋味,但这种竞争和拼杀的感觉让她怀念不已。她站在门诊楼下抽着烟,开始回想高中时的自己,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不断的拼争,直至今日。那时候,母亲突然逃离了小城的贫苦和乏味,她的美貌始终与那漫天的黄沙,与父亲黢黑的脊背格格不入,她从此再也没有在赵言白生命中出现过。父亲很快也离开了故土,躲避母亲留给他的巨大耻辱,赵言白没能等到他的回归,一场事故让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变成了存折上多出来的几个数字。只是因为自己遗传了几分母亲的容貌,那个头顶媳妇私奔耻辱、心怀丧子之痛的家族便把所有对于母亲的怒火倾注在了赵言白身上。当赵言白终于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虐待和屈辱,毅然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尊严站到这个家族的对立面时,她很清楚她走上了一条注定孤独和艰难的道路。
在所有人的鄙夷的眼光注视下,她提着一小包衣物,握着父亲生命换来的赔偿金的一小部分,走出了那个家门。从此,她对世界所有的幻想,所有如白云般干净高远的期盼,全部迅速坠入泥土之中,与深埋地底的万物生灵的尸体一起腐朽。
赵言白生命的意义只剩下从这地底挣扎而出,活下去。
那些糟糕的回忆总是可以让人轻易忘记刚刚得来的快乐,赵言白叹口气,丢掉烟头,披上白大褂,走进门诊楼。
今天是赵言白出专家门诊的日子,她刚晋升副主任医师不久,所以出专家门诊的同时还要出普通门诊。比起人流攒动的普通门诊,名气不大的她的专家门诊没有那么多慕名而来的病人,每次出诊都相当轻松,反而像是难得的休息。候诊病人的列表不断刷新,她一如既往地悠闲处理着一个又一个病人,直到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许诺。
赵言白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瘦高的身影,那张干净的面容。应该不会是重名吧,她想。
终于轮到许诺就诊了,赵言白听到诊室外“请许诺到诊室内就诊”的呼叫声响了三遍,门才缓缓被打开,果然是她认识的那个许诺。
“哟,许总呀,”赵言白主动打了个招呼,“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许诺并没有回应,只是坐在她对面,有些尴尬地沉默着。赵言白看得出他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或者他只是想要说,但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怎么说。
赵言白明白了,她不是迟钝的女人,相反,经历了太多的她,目光有时就像她的手术刀一样,可以锐利地划破一切肤浅和伪装。她不是没有被人追求过,她更不是单纯的小女生,她看得出,眼前的许诺的眼神充满着渴望,她猜得出,这个男人想要走进她的人生之中。
“许总,”赵言白打破了沉默,指了指她身后的一把椅子,“你要不先坐这里,让我把后面的病人看完,咱们再聊。”
许诺站起身来,却没有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动,似乎在犹豫是该听从赵言白的安排,还是婉拒后逃离为好。
赵言白点下电脑系统里呼叫下一名病人的按钮,然后对他说:“坐那吧,你等我。”
许诺坐到了赵言白身后,看着她处理一个个病人。赵言白能感觉得到许诺注视的目光,她加快接诊和处理的速度,当最后一位病人拿起检查单走出诊室后,赵言白把座椅转向了许诺。
“许总,我门诊的病人处理完了,有两个病人大概半个小时后会回来找我看结果,然后我就下班了。”赵言白避开诊室的摄像头,掏出烟,烟雾探测器早就被她偷偷封上了,“这半个小时里,你总可以找出合适的话语来告诉我,你找我来干什么。”
面前的许诺依旧沉默,赵言白也只是抽着烟,平静地注视着他。
终于,许诺露出了勉强的笑容:“今天和附近一家公司会谈,谈完之后路过医院,就想来……嗯,看看赵主任。”
赵言白想笑,就算自己再不出名,这所医院的专家号哪有当天就能挂得上的,就算可以,那也得凌晨来排队等放号才能抢得到,何况,如果只是为了“看看”自己,何必要花钱挂个门诊号呢。
这个笨拙的男人呀,赵言白心想。她想揭穿他拙劣的谎言,但却迎上了他的目光,这个男人的目光虽然在胆怯地闪躲自己,可眼神纯真而明亮,透出不符合他年纪的热忱。
赵言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掐灭还剩不少的香烟,开口说道:“你要知道我算不上什么好人,这个年纪了也不可能是一张白纸,很多缺点,你为什么不找个年轻和单纯点的姑娘,比如你们公司颜小姐那种。”
许诺抿抿嘴唇,目光反而没有了闪躲:“这不是我可以完全自己决定的事情。”
赵言白想起了最近一次陪老主任出诊时的情景,老主任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后摘下老花镜,突然问她:“你最近在忙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赵言白扳着指头算,“有两个课题快结题了,在准备材料。最近没写文章,不过有一个病例挺有意思,我看看能不能写个case report,投一投国外的大牌杂志。别的,没什么了。”
老主任的话永远很短很直白:“你该结婚了。”
赵言白笑笑:“我都没对象呢。”
老主任抬手,用手里捏的眼镜直指她:“找一个。”
赵言白摇摇头,笑着说:“我这名声,谁会要我呀?再说,我现在实在没这个想法。”
老主任伸出两个手指:“第一,去医疗圈外找;第二,不是所有婚姻都只是因为感情,结婚有时也只是个手段。”
“手段?”赵言白无法理解,“主任,您这话我有些不懂。”
老主任有些不耐烦地收起眼镜:“你以为医院这种地方真的男女平等吗?”
“明面上是平等,”赵言白回答道,“但实际上大家还是喜欢男人,事少,皮实。就算招收护士,科里现在也都抢男护。”
“对嘛。”老主任对她的解释很满意,“你是我的学生,当年你就像只吃不饱的小狼,可我看你现在有些过于安逸了。”
赵言白看得出老主任话语里的批评,赶忙陪上笑脸:“这不是副高得干几年,才能有资格晋级,才能考虑其他事情嘛。”
“科室副主任呢?”老主任忽然抛出这个问题来,“不当副主任,以后怎么当主任?”
“那个就更遥远了点吧,”赵言白有些错愕,“至少得增加点资历才可以吧。”
“你就不能趁现在主动把你的短板补齐吗?”老主任声音有些激动,“别老天天盯着那些文章和课题,这些玩意大家谁都不缺。”
“那准备些什么?”赵言白疑惑地问,“结婚?”
“你个笨蛋,”老主任骂道,一口气说了很多,“你一个女的,没结婚太怪异;结了婚没孩子,就有休产假的刚需,可哪个主任能离岗半年多呢?就算有孩子,到时如果孩子太小,照顾孩子又会占用你很大一部分精力。领导肯定会考虑这些因素的,这都是你今后竞争的短板。”
赵言白目瞪口呆,这番话的结论听起来可能让人难以接受,但又句句在理,让她无言以对。
“赶紧结婚,生个孩子,保持竞争力。”老主任甩下这几句话,起身离开了诊室,剩下赵言白在一个人思考了很久。
“你是认真的吗?”赵言白问许诺,她讨厌这种说法,这让她像个楚楚可怜的小女生,所以她立刻改口道,“你会考虑结婚吗?”
许诺愣了愣,回答:“我只知道我想要来这里,但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走到哪里。”
这个回答并不是赵言白希望听到的,但许诺的眼神和语气中透露出的真诚让她难以拒绝。赵言白知道,即使面前的男人告诉她会爱她一生一世,但第二天这个男人也可能立刻消失不见;即使面前的男人立刻答应她所有的要求,可他想要忘记时也会立刻忘得干干净净。
只怪自己问了句愚蠢的话,男女之间的是是非非哪里是靠问答就可以搞清楚的,赵言白在心中感慨。
“周末有什么事吗?”赵言白问道。
许诺并没有一口应下,拿出手机翻了翻才回答:“周五下班后就空闲了,一直到周一早上上班。”
“那你准备些户外用品,”赵言白立刻把之前考虑过的计划说了出来,“周五晚上出发,去爬座野山,需要露营,你可以吧?”
“没试过,”许诺老实地回答,“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我的手机号码你还存着没?”赵言白问,得到许诺肯定的回答后,她接着说道,“回头你把你身份证号码发给我,我帮你订车票,订好了我联系你。”
诊室的门被推开,有挂不上号的病人来找赵言白加号,许诺自觉地起身准备离开:“再见,赵主任。”
赵言白笑笑:“你以后就叫我赵言白吧,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