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上京生活过的每一个人,都忘不了她的繁华与安宁。米罗想着,即使她行过千山万水,游过四海八荒,上京的岁月还是让她难以忘怀。
上京多文人,才子喜欢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就像这座城一样,厚重而不失浪漫。米罗待久了,似乎也学的些诗书气儿,偶尔也吟得一两句,便有一些谦逊君子笑着夸赞。这时候米罗会笑着替他们捧上一壶清酒,坐在一旁听公子间的吟诗作对。
米罗最喜欢的还是等她的朋友来喝酒,米罗酒肆最好的酒,只给懂它的人喝。一对总是女扮男装的清俊“公子”,一个话少的闷木头,一个整天伶仃大醉的醉猫。当大家聚在一起,又是一场欢乐。公子小枫会喝着美酒跟着客人唱歌起舞,虽然她不怎么会;木头偶尔也拿出筚篥,吹着西洲的曲子。醉猫呢,只会傻傻的喝着他的酒。
后来,两个公子魂归西洲,醉猫被万箭穿心,丧于亲人之手,木头娶了公主,与皇帝一辈子君臣相得。
米罗卖了酒肆,离开了上京。
等米罗浪迹天涯后,她还是回到了她的故乡西洲,她在西洲也开了一家酒铺。酒可是个好东西,西洲人犹爱喝酒,中原人的清酒他们不爱,特喜欢一碗烧刀子配一大口酱牛肉,最是爽快不过了。所以半壶倒成了米罗酒肆里最受欢迎的酒品。
米罗穿过一片树林,手里提着新出的葡萄酿。秋高气爽,西洲城日渐温凉,米罗把小马驹拴在树林外,只身走了进来,今天她要来看望两位老朋友。
秋来落英缤纷,地上飘着厚厚一层枯叶,踩在上面发出吱呀的声响,在空旷幽静的树林格外清晰。这里种的是红枫,是西洲人也了祭奠为国捐躯的公主而特意栽种,公主的名字叫玛尔其玛,在西洲语里是红色叶子的树,中原的情郎对她说这是火红的枫树,所以她的中原名叫小枫。
小枫是西洲的九公主,数年前为了西洲与澧朝的和平,她嫁去澧朝成了太子妃,不过三年,边境战火复燃,她苦心劝说,最后自刎阵前,换的两国和平。西洲人为了纪念她,把她葬在了西洲皇室墓陵不远处的秋山。
米罗爬上最后一个台阶,不由得揉了揉酸硬的肩膀,心中暗叹自己还是老了,时光流转如今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禁不起折腾。
上面有两个墓穴,前方又大又圆的墓穴是玛尔其玛公主的,后面略小一点的是公主忠心的婢女阿渡的。墓碑用汉白石打造,即使经历了风吹雨淋依旧洁白如初。
米罗随意的拍拍灰一下坐下来,把随风飞扬的碎发别到耳后,米罗终生未嫁,一头青丝并未盘起。
米罗拿出五个杯子,水声叮咚作响,霎那间弥漫出赤霞珠的馥郁芬香,又似清晨林雾间晨露点缀的清甜。米罗一一端起四杯倾洒在小枫墓前,自己端起一杯,抬手,“朋友们,请。”一饮而尽。
小枫的墓碑有西洲王派人专人打扰,周围一点杂草都没有。米罗捡了一片枫叶在手中把玩,“小枫呀,一晃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西洲的葡萄酿的酒最好,怕你们馋,我专门采的赤霞珠,埋了三年才得一坛,今天祭给你们,醉猫和明月的那份,你可不能贪了去。”米罗又倒了一杯,“今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澧朝的那个白眼狼他禅位了,他不再是皇帝了,他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孤苦一生,无儿无女。小枫呀,这些年我想着,你若还在,不一定过的快活。那个皇帝一生戎马,为澧朝开创了无边盛世,他心思深,你呢,又太纯了,他注定不会是你的好丈夫。若是当初,你带着阿渡跟顾剑走了多好。”
米罗想到十几年前,她遇见了裴照。彼时他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国公,儿女双全,与洛熙公主琴瑟和鸣,是澧朝一等一的有福之人。他伫立在小枫墓前,背影透着萧瑟。他或是憋的太久,内心的愧疚时时压着他,他把过往的一切和盘托出。西洲的顾小五,西洲的师傅,丹蚩的大婚灭族,跳忘川,东宫里的冷落……一桩桩一件件,这些陈年旧事如今也只有裴照记得一清二楚了。
裴照还是带着小枫送她的筚篥,久别重闻,与当年吹的曲调无二差别,米罗静静的听着,在这低沉绵长的叩角商歌里,她听到了思念与愧疚。
暮色四合,天高野旷,夕阳隐于群山,远方的云像被人胡乱揉散,从高到低金橘色一层层加深,月白色的天幕早已是灿烂的天下,洒下一匹轻纱。裴照就被这一层轻纱裹住,他带着余晖转身。
走之前,米罗问他“曾经有一个叫明月的姑娘,她可安好?”
“明月姑娘逝世多年。她进了先帝后宫,她是顾剑的旧友,与顾剑一样。”
心中的侥幸被打破,米罗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那么,祝裴将军你与公主百年好合,松菊延年。”
裴照深深的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最终稽首一拜,踏步离去。
米罗轻轻哼着小调,目送他的离开。
耳后响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米罗回过神来,回首向后看去。
一个衣衫破旧,身形佝偻的老头拄着拐杖左摇右晃的走来。
他看见米罗身后的墓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后退了一步。
米罗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这个老头扔掉拐杖,踉踉跄跄的小跑过来。他手指轻抚“护国公主玛尔其玛之位”,口中好似含着百般痛楚,干枯嘶哑道“小枫,小五来看你了。”
米罗心下明白了他的身份,对他的痴情嗤之以鼻,“我道是哪里来的疯子,原来是澧朝的太上皇。不过皇帝陛下是老糊涂了,这里葬的是西洲的护国公主,不是什么中原的姑娘。”
李承鄞并不理会她的嘲讽,只痴痴的看向墓碑,仿佛透过这冰冷的墓碑能看见心心念念的人。良久,他才询问“你是谁?”
米罗并不惧他,“米罗,一个卖酒的。”
李承鄞道“我记得你,小枫经常找你喝酒。”
米罗狐疑,他一个当皇帝的整天日理万机,怎会记得一个素未谋面的无名小卒?
见她不信,李承鄞又道“小枫出去喝酒,玩乐我都知道,有裴照跟着她。你也是西洲人,在上京,你是她的好朋友。”李承鄞干脆坐了下来,将头靠在墓碑上。
“这么多年,我都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她每次与我吵架时我都说不过她,她神气极了,就像一个小太阳,让我心里也暖洋洋的。”他沧桑的脸上满是笑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仪表堂堂,玉树临风。
“有一年上元节,那时候她刚来上京。她穿着一袭红衣,笑吟吟的向我走来,那一瞬间,我觉得即使是牡丹化人也不过如此了,我生平不喜红色,但唯有她,才最衬这人间艳色。后来呀,我把一切都记起,才发现,我只愿意见她穿红裳。玛尔其玛是西洲的公主,而小枫,是顾小五的。我们的名字,再般配不过。”
米罗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上京,迎着人来人往,以一壶酒,听着他们的故事。她心中对这位澧朝皇帝从未有过好感。她害死她的朋友,对小枫极尽刻薄,在所有人看来,他视小枫为耻辱,连明德皇后的谥号也是在她死后三年不情不愿的赐予。她在上京的三年岁月,她为两国和平做出的贡献,到头来也只是冰冷的一行字。
现在这个无情的人在小枫的墓前痛哭流涕,深情怀念,米罗真的看不懂他。
“小枫不是哪一个人的,她是西洲的玛尔其玛,也是澧朝太子妃小枫,至始至终,她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好奇,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要留着西洲,却从来不来看她一眼。”米罗问道。
“我只是不愿意相信她死了,我欺骗自己她还活着,她只是回了西洲。只要我对西洲好一些,她就能活的好一些。”李承鄞仰头,泪水从眼角划过。
米罗明了,西洲,怕是周全不了多久了。
他为小枫保全了西洲,如今换了人当皇帝,西洲终究是要纳入澧朝的版图。
米罗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李承鄞端详着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她最喜欢喝酒,她在东宫也埋了两坛,连生病了都想着贪杯。”
米罗顺着他的话回忆起当年小枫的模样,忍俊不禁。
“小枫就是这样,天天带着阿渡过来吵着要酒,还要听小曲儿,就像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出来寻欢作乐。有时候裴木头就傻傻的在等着,我故意灌他酒,我的宝贝半壶倒,他木着脸喝了,醉着都是木头一个。”米罗想她肯定是醉了,明明脑袋无比清醒,但说话却不由自主,想到什么通通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喜欢裴照。”李承鄞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
米罗又饮尽一杯,没有否认。
“他成亲了,你不伤心?看你的样子,你似乎从未嫁过人,是放不下他?”李承鄞冒出一大堆问题。
“伤心?他成亲的时候,我醉了一晚。我开酒肆,是让别人替我醉,只是那一晚,我自己醉了。后来听到他和公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我也就满足了,只要他过的好。我看得出洛熙公主喜欢他,以后的日子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终有一天他会与她恩爱情长,儿孙满堂。”米罗的乌发中夹杂丝丝银白,垂下来的发丝扔打着卷儿。“我如果要嫁,须得我真心喜欢,方能是我的如意郎君。我不会惦记他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于我而言,他是我人生中一束特别的光。”
李承鄞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越笑越放肆,放肆之后,满腔心酸。
“当初我若是懂得这个理就好了。放手,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李承鄞道。
米罗静默片刻,敬了小枫一杯。
李承鄞站了起来,看向小枫的方向,道“小枫,小五去给你抓一百只萤火虫。”
他走了。米罗笑了笑,这一世的恩怨情仇,终究到了头。小枫长眠于此,有阿渡陪着,她就不算孤独。而李承鄞,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寂寞。只希望,下辈子,她们不要再遇见了。
后来,李承鄞死了,从玉门关城楼一跃而下。那里,正是小枫血溅之地。
而后的许多年,米罗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小枫的墓碑,再她心里,当年的故人或许都重新投胎做人了。世事轮回,缘聚缘散,终会再次相遇。而那时,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