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第一遗孀 第2章 我那险遭欺负的师娘

主峰大殿外已经能见到不少外宗修士的身影，莫羡跟着太上长老刚出来，霎时感觉出无数道视线投射在他身上，无端让人心里发毛。

那种被端详的感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

他只是盛着一件宝物的容器。

两瓣唇抿得笔直，莫羡假装没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僵着脸踏上太上长老的飞剑。

望着他们消失在天际，周围修士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那个吞了果子的佛修？当真是大造化之人。”

“哼，有这大造化，有命去享么？”

#####

乾霄宗内外有百十来座小峰，是外门及杂役弟子平日修炼所在，另有七十二座大峰，个个气势非凡，暗呈八卦之势列阵，与掌门所居主峰成重重合围之势。以此为中心，周围十余座山峰灵气最是浓郁，太上长老在宗门内地位崇高，平日修炼所居的山峰与掌门相比不过略逊一筹。

从飞剑上下来，站在陌生的地界里，莫羡心里仍存有犹疑，身旁的人已经伸出手，朝他指了前面的路，并率先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他只好跟上。

修真之人并不注重凡物，小院淳朴有余，华丽不足，倒是符合莫羡对太上长老淡泊名利的印象，心中对陌生环境的忐忑消散不少。

走进院中才发觉，这里灵气浓郁非常，院内奇株异果数不胜数，更有一方泉眼，汩汩淌着灵泉，滋养着整个院子，走势暗含团龙聚气之阵法精妙。莫羡匆匆扫了一眼，没瞧明白，只好步履慌忙地跟上太上长老的步伐。

研习佛理他顿悟飞快，却在道法阵术上资质愚钝，所幸向遥不嫌弃他，还为他寻来佛典珍藏，虽说已脱离禅宗不能修炼，他有这份对自己的珍视之心，已经足够让人动容。

进了屋，太上长老邀他入座，等小童奉上灵茶离开，他挥了下宽大的袖子，一道红光闪过，屋子四周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禁制，瞬间又隐没，一切如常。

“这茶，是我拿屋外的灵泉水浇灌种植的，蕴含熔浆之息，再拿灵泉泡开，有股炙烤的石味。”慕青给他倒了一杯。

莫羡拘谨接过，半佝着身子小口抿了一下。

“别紧张，就是随意聊聊。”慕青如兄如长，神色姿态比方才大殿中的模样亲和不少，“三月前我还在闭关，竟不知我宗竟会与禅宗结为姻亲。”

“此事说来话长。”莫羡双手捧着茶杯，面色尴尬，“结为道侣一事，实乃无奈之举，更是向掌门仗义相救之功。”

“向遥掌门一向情深义重。”太上长老哂笑了一声，又立刻隐去了不屑之色。

莫羡拘谨地坐在桌对面，回首这几个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仿佛做梦一般。

“四个月前，小僧只是玉禅宗外门的一个洒扫弟子，资质愚钝，佛法久练不精，幸得师叔看重，这才与宗内各位天姿卓越的内门弟子叔伯一同，参加了千载难逢的离沧盛会。”

顿了顿，他如实道：“机缘巧合下，小僧误食了苍生悟化果。”

这事发生时太上长老就在离沧盛会上，或者说，全沧盛大陆的修士，上亿双眼睛，全都亲眼见证了这个人一口将果子吞进肚子里的全过程。

苍生悟化果，天地至宝，从种子的休眠、生根、发芽、长叶、成苗、生长、成株、落叶、开花、结果，各需要一万年，历经十万年之久，才长出这么一颗果子。

即使你是一个资质最平庸的普通人，吃了它之后，立刻能重塑灵根，洗筋伐髓，重塑肉身，修行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当然，若仅是如此，门派里那些小辈们去抢夺也就算了，让他们这些元婴之上的大能出手，就算是平白跌份，更配不上天地之宝的称号。

但苍生悟化果之效用不单单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经过百万年前辈总结下来的经验，食果之人会拥有难以想象的天道气运，甚至能依据自身特性觉醒出一种悟化神通。

更重要的是，每个吃了悟化果的修士，无论资质多愚钝，最终都能历劫成仙。在这大陆灵气已经越发稀薄、修真一道逐渐走向凋敝没落的如今，悟化果的地位更显得无比重要。

偏偏就让莫羡吃了。

这人夺的是全大陆修士的成仙机缘。

“误食苍生悟化果后，三界围攻了玉禅宗一月之久。”莫羡嗓音低沉道，透着几分失落无力。

太上长老也参与了此事，那些秃驴嘴上说不争世事，那是因为吃了果子的人就在他们宗门里拘着，在外挑拨各方势力互相残杀时，他们可没提半点因果业报的事。

那时向遥还受了他人的挑拨离间，让他与万界宗的老祖切磋了一遭，他挨了一击，现在都还没好，又眼见莫羡最终花落谁家还未可知，自己平白为宗门折损功力，吃力不讨好，干脆借口受伤一事，回宗门闭关。

没想到才闭关三个月，向遥死了，莫羡人好端端的在自己宗门里了。

现在宗门里身份地位最尊崇，修为最高的人，可是他了。

“师门无力保住小僧，住持良善，许下大诺，委托向掌门出手，以乾霄宗万年大宗之力保小僧周全，小僧这才借着结道侣的名义，得以在乾霄宗内安然无恙。”莫羡道。

他哪里不晓得，玉禅宗在修真界不过属于下九派，那些宗族门派看人下菜碟，最后能放过自己，不过是忌惮上三宗之首的乾霄宗之威；他一个修为低下的佛修，能在道宗里活得清净自在，是因为向遥给了他道侣的身份，让他不至于被宗内弟子欺负。

可现在这个庇佑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小僧真的，从未有过半点想谋害掌门的心思。”

莫羡难掩悲伤，既为唯一真心待他好的人离去而难过，又不知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慕青道：“向遥待你不薄，我信你不会、也没那个能力对他动手。可他身为掌门，去云天霞境做甚？”

莫羡白瓷的面皮难得地微微泛红起来，有些难为情道：“那日掌门邀小僧一同，去境里瞧晚霞。”

向遥这人端方有礼，身为掌门，在他这里却一点没有掌门的架子，凡事只会万般哄着他的心，顺着他的意，还总想方设法寻来新奇的宝物，探求稀罕的美景，与他共享。

倘若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那天的晚霞，是他二十一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最绚丽的一场。

“我们遇到了金蹄乌。”莫羡双眼泛起了红丝，“在九死一生之后，掌门……被妖兽爆裂的内丹震碎了神魂。”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太上长老喝了口茶，茶杯后，鹰鹫般的眼神幽幽盯着对面的人。

“以向遥化神期的修为，对付四级妖兽，应该手到擒来才对。”

“向昊和掌门弟子也曾问过小僧这事。”莫羡道，“但小僧也不知是何缘由。”

“当时，只有你们俩，再无旁人？”慕青又问了一遍。

“是。”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的问题？”太上长老突然道。

莫羡嘴唇翕张，有些没反应过来。

太上长老不疾不徐道：“因你修为太浅，向遥护得住自己，却难以护你周全，一时捉襟见肘，这才惨遭妖兽暗算。金蹄乌拥有上古日精三足乌血脉，实力和智慧非寻常妖兽所能及，它不会瞧不出，你这个破绽。”

莫羡脑袋嗡声一片，喉间滚动，失去了声音。

这几日向昊与众位长老弟子纷纷指责是他的过错，他没有辩驳半分，因为他晓得这是一场意外，自己完全不是他们口中传的那样，为了掌门之位而害死向遥。

但今日太上长老这一番话，直接将他的心狠狠刺了个通透。

因为他实力低微，不但没有帮到向遥，反而因为要保护自己，他一个化神期的修士，连灵魂脱壳之术都来不及施展，直接被一只金蹄乌打得形魂俱灭。

这事传出去，宗门弟子谁肯相信，外人更是会笑掉大牙，为了保护他，一代天尊竟然会落得如此可悲下场。

莫羡胸闷的紧，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小僧的错？”他颤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是问对方，还是问自己，抑或是陈述一个事实。

实力低微，处处需要向遥庇护，以至于让他腹背受敌，害死了人。

“不是你，还能有谁？”太上长老语气肯定地回了他一句，冷眼瞧他心神越发不宁。

几位师弟真是枉为长老，白活了大几千年的岁数，竟然只会把向昊那一根筋的玩意儿推出来当枪使。

不过，若等他晚来一步，他们真把人弄去了执法堂，自己也没奈何。

“那些人说你为了掌门一位而害死向遥，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对你有恩，你看起来也是知恩图报的，怎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但我站在公允的立场上细细分辨此事，你虽无心，却也该承担不小的责任，不是么。”

太上长老句句是在为他说话，与他站在一边的样子，可这结果，却让莫羡无法接受。

闭上眼，他的脑海霎时涌现出那日云天霞境的场景。

向遥撕心裂肺的惨叫，泼洒在他脸上的热血，还有最后看向他的温柔眼神，沾着血沫的睫毛轻颤，仿佛无声地在安慰他，这一切不是他的错。

可这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

那双温柔眼，自始至终在望着他，从此之后，他再也见不到了。

“我的错……”莫羡摇着头，泪水夺眶而出。

“你该为此愧疚。”太上长老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不是的……”是向遥提议要去云天霞境的。

可是，那是为了给他散心，想要哄他开心。

而自己，却害死了他。

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无助地坠落在手腕上的坤碧佛珠上。

铺天盖地的愧疚与自责，几乎将他的意识吞没，沉重地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联宗大比即将开始，各宗各门云集于此，不便处理宗门事务。但等到大比结束，我势必要给众人一个交代，如实将事实说出。”慕青悠然道，“方才大殿内的一幕你也看到了，向昊和其余长老一口咬定都是你的错，你进了执法堂，难道还想着，能活着走出那里吗？”

莫羡脸上一分血色都无，眼框湿红一片，只是怔怔地落泪。

“小僧舍了这条命，赔与掌门。”

没了向遥，他如何独活。

“糊涂啊。”不知何时，慕青的手已经搭在他的肩头，“难道你忘了，向遥交代与你的事情了么？宗门，唯有交给你，他才放心的下。”

莫羡差点忘了这件事。

“小僧不看重这个。”

“你不看重，难道你就想让向遥的心血白费么？他势必是想到，他若暴毙，宗门内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数弟子为了掌门一职厮杀得不可开交。到时候，这场杀孽，因你这时的逃避而起，不算在你的头上，算在谁头上？”

莫羡眼角坠着泪，无措地捻着佛珠，心里却越发慌乱，没个主意。

他只是一个只会扫地的外门弟子，从来是别人叫他做何事他便依顺地去做，让他扫地，他便扫地，让他来乾霄宗，他便来，让他做主去决定什么，他不会。

“你也不用太为难。”太上长老眼见得恐吓得差不多了，循循诱道，“是你的错，逃脱不了，因果报应终会来。但为了守好宗门，不负向遥的期待，你不能让向昊那些小人得知这是你的错，让他们得逞，白白葬送了自己性命。”

不能让他们知晓向遥的死是自己的错？

可太上长老已然知晓，方才还说，等大比一结束，就要把事实说出。

莫羡惊慌抬头，哀求凄切地望向他。

这张脸沾上了泪水，宛若玉兰泣露。

“为了宗门稳定，我可以不说出口。”太上长老似是被他瞧得心软，叹了口气，道。

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夺了他机缘之人。

这张脸，恰是因为苍生悟化果的滋养，才显得这么动人心魄的啊。

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凑近，指背拭去他脸上的泪痕。

“但将事实隐没，与我一生追求的大道违背，必将遭到心魔反噬。为了你，葬送我的修道之路？”

莫羡面色一顿。

耳畔，他的声音越发温柔，像个循循规劝的好哥哥，引他入局。

“小和尚，你可有办法，灭我心魔？”

莫羡腾得一下站了起来。

“小僧、主峰那里……”他嘴里笨拙地想着借口，脚下已经开始要往外走，身后传来一股吸力，刚惊叫一声，人已经腾空而起，重重跌在榻上。

莫羡手忙脚乱地要起身，太上长老已然来到身前，见他还想逃，揪住他的袖子，轻松地往自己身前一带。

“放开我！”他惊叫着，拼尽了力量挣扎，手腕上的佛珠摇曳撞击，珠与珠之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太上长老松开手，看他不断往另一头的角落里畏缩成团，胆战心惊地看向自己。

“掌门夫人这般着急做什么，我的话还未说完。”

这声“掌门夫人”，此刻听在莫羡的耳朵里尤为刺耳。

他双手紧握成拳，横亘在胸前。

莫羡怎可能还反应不过来，太上长老方才与他说的一切，还有之前向昊他们借向遥遗言发难，无非就想要他的命。

“夫人与掌门已是道侣，伉俪情深，我本不欲多加为难。但为了夫人，我无端生出心魔，还请夫人舍身，为我净化一二。”

苍生悟化果入口即化，早就取不出来，但果实之效游走于身，吸纳进体内的天地灵气极为纯正。倘若双修，以他身体为引，将那至纯至净的灵力渡到自己身上，修复筋脉损伤必定事半功倍，更有甚者，他日踏破虚空，得道成仙也不在话下。

他已在炼虚期已停留五千年之久了。

“我都是为了夫人你好，方才一番推心置腹之言，全然都是为了你着想，夫人怎不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一二。”

莫羡气得浑身发抖，想说两句骂人的话，又恼自己嘴笨，半天吭不出一个字。

目光空空落落，没一处着点，尽是惊惶绝望。

“夫人好好想想，向遥，已经死了。”太上长老扯出一抹微笑，“你若还想在乾霄宗好好生活，甚至是在沧盛大陆立足，扪心自问，单凭你自己，活得下去么？”

“进了执法堂，他们恨不得抽筋剥髓，将你嚼碎了吞进肚子里。若入了邪魔外道的手里，只怕到时，你连求死都做不到。”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莫羡紧咬牙关，却仍忍不住打颤。

攥紧的拳头，却不知不觉，有了松动的迹象。

太上长老试探着抓住他的脚踝，重重包裹的白袜下，他似乎已经能感觉到跳动的血脉中，滚滚而来的纯正灵力。

见莫羡没了挣扎，他晓得自己的话，进了他的心。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莫羡惊惧又无措，“小僧、小僧……不能……”

“莫怕，很快就好了。”慕青温声哄道，手里却使了些力气，把他从床榻里头拽到榻边，一手急不可耐地去解自己身上的衣带，“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向遥，不能辜负他，你放心，他不在了，以后由我来照顾你，没人敢欺负你的。”

“但双修一事委实不妥，小僧是向遥道侣，哪里、哪里能与你行苟且之事。”莫羡涨红了脸。

慕青眼底微沉，眼看人就到嘴边，也无甚耐心了，威胁道：“你还有脸面提他！别忘了，是你亲手害死了向遥。”

再次提起这件事，莫羡只觉胸中憋闷，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乾霄宗现在群龙无首，又值宗门大比，群狼环饲，你让乾霄宗颜面何存？你现在可是在赎罪，帮我提升几分功力，他日其他宗门找事，我也能出面与他们抗衡一二，为你和向遥保下宗门。”

慕青扯开他的领口，从中探入，抓住他的肩膀，一手按着他的后颈，拇指指腹轻佻地摩挲着温润的下颌轮廓与耳垂，丰神俊朗的脸庞隐散了阴厉，又变得可亲起来。

“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向遥一手打理的心血被你毁掉吧。乖，配合点，我让你少吃点苦头。”

“不、小僧不想这样……”他无力地抵抗，钻进肩膀的手指宛如一条条在皮肤上蠕过的蛞蝓，让他浑身不适地起了鸡皮疙瘩，但那些话又如巨石一般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害死了向遥，是他……

“太上长老。”

慕青弯腰贴身而上的姿势一顿。

门外，一个杂役弟子试探着叫道：“长老，有人求见。”

屋子下了禁制，外面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任何事，他正忐忑，屋内红光一闪，太上长老打开了门。

杂役弟子顿时松了口气，忙解释道：“弟子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来人是……”

屋外的话渐行渐远，屋里，莫羡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整个人顿时卸了力，瘫软在榻上，脑海里嗡声一片。

怎么办……

他得逃走！

现在不是歇息的时候，趁着太上长老分神的这片刻，他得逃出崇凛峰。

挣扎着爬起来，他仔细辨了一下，慕青的声音还在屋外，语调中不自觉少了几分身为太上长老的傲气，多了一分伏低之感。

眼看几句之间就没了声音，莫羡还以为他要重新进屋，吓得他手脚更快，恨不得眨眼间就能离开崇凛峰这个魔窟。

“谁！”

一声爆喝从屋外响起。

外面的杀意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如实质，莫羡浑身一颤，猫着的腰身怯怯地直了起来，半个人显露在窗前。

“是、是我。”他看向窗外。

一道玄袍身影伫立在空荡的院中。

“容时。”

他叫出了院子里修士的名字。

他道侣的首徒，乾霄宗的首席大弟子，此刻站在院子里，玉兰树下。

容时看着他，良久，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