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知道,你也是在这里苦苦闷了七年了。”虞沧远心思本就细腻,又相伴多年,再了解这个弟弟不过了,二度叹息道,“你的那些朋友……都不能来找你,我也不知父皇是何想法……君意难测。”
他注视着昔日跟在他后头、才到他胸口的弟弟,不知不觉,落花流水间岁月荏苒,他也快要成年了,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遇事不决的小孩子。
他不舍地偏过头去,说:“……罢了,我掩护你出去。每逢望日前后三天,必须回来。今晚你好生歇息,身子好了再出去。我去给你准备些物品。”
虞晚照的双眼似乎一下子有了神采。他眨了眨那干涩的眼睛,旋即半眯起来,彼时充满了笑意,以及感激。
“哥,你最好了。”
不单是皇兄,是哥。是不尽的亲情融入了血肉,足以放下礼俗,足以不顾世人耳目,彼此之间不仅仅是皇室血脉相连起来的子嗣,更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与天下千千万的手足一般相亲相爱。哪怕他们只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
“珀儿,当真是长大了……”虞沧远拍了拍他的头,面露欣慰之色。
虞沧远跟虞晚照聊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离去。晨练的最佳时候已过,但虞沧远还是认真地练了一遍虞氏剑法、华山剑法,以及一些吸纳百家的剑术。待额角沁出汗,便停了下来,在山茶盛开的花园中,静静打坐。
他闭着眼睛,试图摈除内心诸多杂念,缓慢地运着气,灵流如同蟒蛇一般缠绕在身上转动着,散发出浅金色的光芒。
彼时,门口跑进来一个宫女,是银翠的姊姊,金翡。
脚步声凌乱,虞沧远心神被扰,睁开了眼。
“怎么了?”他看向神情严肃的金翡,有些意外,站起身来。
金翡有些气喘,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殿下,皇上密室里的筑梦玦不见了。”
虞沧远怔愣一瞬,猛地色变。
“怎么会?密室被人入侵了?”
“奴婢不知……但奴婢胆敢猜测,**不离十了。此人定是个武艺高强的刺客,背后牵涉的人与皇族关系复杂……”
“猜测得不错。”虞沧远的眉低压着沉如水的黑目,眼神犀利而危险,抿了抿薄唇,与前面温柔的兄长形象大相径庭。
也许……人间要变天了。
虞沧远曾在藏书阁中的**室阅读过相关的史册记载。筑梦玦——皇朝久盛不衰的法宝,即便是昏庸无道的皇帝当朝,受这块玉玦神秘的影响,也能保证国泰民安,无人揭竿反叛。但史册记载的内容甚少,看上去缺了几张,留存下来的也是残破的寥寥几页,没有什么信息能解释筑梦玦的秘密。
而根据史册中的皇族纪传,历代的皇帝皆是四十多岁驾崩,死因都是草草地写着“重病”。现任皇帝,也就是虞沧远的父亲,今年四十又七,已算是族谱中最长寿的帝皇了。虞沧远这几年来一直忧心着父皇哪日崩殂,自己便要登基继位……他虽然做太子,已经学够了如何当皇帝、治江山,但还是不想踏入这一步。
人人皆想当天子,坐拥江山社稷,后宫三千,挥金如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谁又能站在太子虞沧远的角度,体味到既知未来要统领九州,却笑不出来的感觉。毕竟当一个皇帝,尤其是合格的皇帝,并不只是对人发号施令而已,还要励精图治,勤于政道,知人善任,才能鸣琴垂拱啊……
虞沧远从小受东宫三师教导,被严格要求,一举一动都要有帝王之相,礼乐射艺书数皆须精通。所幸他天赋过人,也能学好来,只是很累很累,每天都要完成很多课业,接受考察。他有时候在想,父皇难道也会这些事物么……可他从来没有表现过我学来的这些……
好累……想休息……
尚年少的虞沧远累趴在案台上,任凭那些奏折摔落在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待到斜日西沉,他懵懵然醒来,东宫里光线黯然,唯有夕阳透过纸窗,染红他的脸庞。他低头一看,身上盖了一件母后的袍子。他顿时神采奕奕,跳起来要找母后。
皇后坐在用膳的地方,看到跑来的小太子,招了招手,给他看桌上放着的糕点,都是他喜欢的桂花糕、云片糕、玉蒸酥……他看得两眼发直。
“铮儿可是今天又偷懒睡着了?明天要让太师加倍罚回来。先吃糕点吧。”
皇后对他的课业也很严格,但在休息的时候,总会温柔地照顾他。
皇后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铮儿,你将来,定是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帝王,比你父皇好上千百倍……他现在,步上太上皇的老路了……你一定要恪守初心,戒奢以俭,不困于所溺,扶危济困,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江山不老的秘密。”
小小的虞沧远天真稚嫩地说道:“我知道了,母后。可我不当帝王,也可以扶危济困呀。我可以做一个道士,为百姓斩妖除魔!这样也能受百姓爱戴呀!”
皇后怜爱地抚上他的头发。
“傻孩子……这是你生来的使命啊。”
使命?
因为使命,从呱呱坠地伊始,便成了封建皇权的傀儡,失去了一生的自由。
虞沧远自讽地回忆着。
即使有这筑梦玦存在,君王也难逃短命之忧……这种世代流传的异象,又何时会轮回到自己身上呢?自己又会不会步入先辈的后尘,重蹈覆辙地当个昏庸的暴君呢?这一切都很难说,谁也不能妄下定论。
他从小自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但自古以来这么多的皇帝难道没听过这个道理吗?不还是忘却初心,置忽微于不顾,终酿成祸患,天下动乱……他真的怕,自己被权力壅蔽了,然后做出疯狂的事,违背自己的初衷——扶危济困。
是以时刻警醒自己,虞沧远在练剑之初,铸得自己的剑,名曰“扶危”。
此刻,虞沧远再次抽出不久前练剑完刚归鞘的扶危,用力地摩挲着刻在剑上的字,一遍又一遍。
他阖上那双柔情的杏眼。半晌,再睁眼之时,眉目间皆是燃烧之中的坚定不移的信念——
若风雨飘摇,苍生流离,我来抗。
虞沧远再次步入璇玑宫,神色凝重。
彼时,虞晚照已经全然清醒,身体恢复了许多,在案台前安静地看《临安风物志》。
他抬眸,见到走进来的虞沧远,感到诧异。
“哥,你怎么又来了?”
虞沧远在案台另一侧坐下,说道:“我曾给你讲过‘筑梦玦’,可还记得?”
虞晚照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点点头道:“记得一些。怎么了?”
“那块玉,昨晚失窃了。”
“什么?!”虞晚照把眼睛瞪大了一些,“我记得你说过,这块玉对皇室极为重要……”
“正是。眼下也无线索,我们总得做最坏的打算——找不回来。你知道的,父皇一贯的做派并非良策。我想着,到时候王朝完了……我还得顶着。”
虞晚照咽了口唾沫,与面前沉静的兄长相对。
哥他总为着百姓,做那么多的打算,明明还没有登基……
他也不想兄长做皇帝,因为那样,他便有数不尽的繁重要务加身,对他更是难有昔日亲昵。这是他曾经的想法。现在,他更多的是对兄长的担忧。位高权重者,一旦跌落,便会摔得粉身碎骨,被地底的腐朽侵蚀,不能复原。
他更不想让兄长一人承担所有的责任与苦差事,而自己却袖手旁观。
“哥,我去把玉找回来吧。”
虞晚照亦坚定地望着他,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密室每日皆有暗卫严守把关。若是昨夜不见了,那么这盗贼此时此刻一定还未逃出临安。要艰辛地追捕上几日,估计也可以锁定在附近的几处城市,譬如扬州、徽州等。至于这事为何不全然托付给暗卫,是因为实在是太不靠谱。一方狭小密室,十二时辰全天看守,都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里面的一块玉给丢了。而且,虞沧远曾在内部设下了结界,一般盗贼即便靠着极好的身手,亦无法轻易攻破,唯有一种可能:来者是灵力强盛的修仙者。皇家的暗影卫军即便武艺高强,也是普通人,不可与之匹敌。
虞沧远和虞晚照,可能是百年来皇室宗亲中唯二开发了灵根的人。虞沧远少时去华山修炼,开了灵根后便表现得天赋异禀,不仅几乎全数掌握了华山剑术的要领,还将从小在皇宫学习的、用以练武健体的皇家独传虞氏剑法修改,注入了灵力,使得剑法成效加强数倍。至于虞晚照,则是由学成归来的兄长亲自教授,开了灵根。虽说他体弱多病,但灵力却十分强盛,与兄长不相上下。虞沧远把他所学的全部教给了他。他汲取了这些本领,才能使身子骨没原来那么虚弱。
是以他们兄弟二人亲自去追捕窃贼,再好不过。
“……唉。”
虞沧远当对这个弟弟刮目相看了。
虞晚照已经学会了为他分担,与他一同心怀苍生。这也是他一直叮嘱的训诫。
虞晚照那种执着的、不容拒绝的眼神,盯得他时时心旌动摇。仿佛自己亲手养大的一只乖顺的小狗崽子,倏然长成了狼犬,学会了忤逆。他知道他是拦不住弟弟的,即便他会乖乖地征求他的意见,也迟早都会听凭自己的内心,去做想做的事。
恰好,这又是对弟弟的一次历练、考验。让他去做吧。
“那就辛苦你了。于此之前,我先与你言明一下具体情状。”
虞晚照点了点头。
虞沧远把手心张开,凝聚起一团白色的雾气,而后又缓慢地显现出一块幽绿的碧玺,散发着暗红色的气体。
那玉玺颜色极浓极暗,上面雕刻的纹路甚是精巧复杂,不像是出自中原的纹样,倒是有西域的卷草纹、金翅鸟图案出现。筑梦玦大抵是产自西域的,很有可能是古时西域之国进贡的宝物。
“这是筑梦玦的大致模样。好久没看到它了,现在我只能把能想起的特征用凝灵术展现出来。你记住它。”
虞晚照端详了许久,点头。
“好。至于怎么去找,我猜测,此玉对人身心定有影响,不然父皇不会将它封得那么严实,不让人触碰。你要多留意江湖上发生的诡事,多跟人打听。要不要我派两个人在你身旁,替你打听?”
虞晚照摇了摇头。
“我自己来吧。”
“嗯。”
虞沧远望向灰蒙蒙的天穹,说:“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巍巍王朝也要动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