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氏是位非常慈祥的老人家,且风趣幽默。有时候谢羽很难把他和他的外貌联系起来。
药林的生活非常规律。虽然勉勉强强作为一个神,她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但谢羽还是惯性的保持人族的生理规律,通常卯时初醒。这个时间并不算晚,但她起身之后才发现,朱襄氏已经在林中养身修行了。
他跳的,是一种类似于后世五禽戏的舞蹈。
谢羽静静地看他打完一场,天地灵气被隐隐约约他的一举一动引动着。
神,他们自身的神力,都是有限的。
即使是至高境界的神明,也是一样的。
所以才会有很多神或者人,借助于外物,譬如说法宝符咒,禁术仙剑之类,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但这种增强是有限的。有限的神力,总不可能同时使用许多法宝。
法宝的利用,还是离不开自身基础。
谢羽在竹林边站着,脑海反复回想着灵气涌动的场景。
如果利用本身的力量,去带动外界的力量……那么有限的力量,就变成了无尽的力量。
这个世界里,无论多么强大的神明,其实都出自于尘世。他们原本,与世间存在的力量,就是一体。只不过神发展到今天,其中很多都觉得自己不是无知无觉的风水火土的衍生者,而是主宰者。
所以,他们与天地的联系,没有诞生之时那么相融一体了。
一斧劈开天地的力量……
那就是天地间所有力量集合。
她好像懂了些了。
灵海中凰来琴的本体化作点点光芒,与她的意识相融。
日后凡有五音六律之处,凰来就不会消失。
谢羽露出一个笑容。那不就意味着,她可以随时抽出凰来琴打人。
感觉很不错。
她望天时,才发觉时至正午。
回去的时候,白术杜衡都已经采药回来了。白术端给她一碗形状怪异疑似粥的食物和一条烧焦了的陵鱼,“吃吧。”
他似乎也意识到那碗饭对于“她”这个人族来说有些奇怪,“我也很久没有做饭了。”
谢羽:……你可以不把我当人。不用吃饭。
“你们……还有先生,不需要一起吗?”
“不需要。”这里还没有辟谷的,只有你一个。
“师父忙着配药,还在入迷,不会过来的。你自己吃就好。”
“奥……谢谢……”
谢羽接过碗,吃了一口,面无表情吃着第二口。
白术立刻问,“感觉怎么样?”
谢羽不知道他问的是味道还是这一堆草药粥外加陵鱼的医药效果,回答的极是委婉,“还好。”
“喜欢的话多吃点,不用客气!”
谢羽沉默的吃完,再次道谢后端起碗筷去溪边洗漱。
杜衡的冷漠有些维持不住,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他和白术在一起很多年了,白术煮饭,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吃的这么平静,吃完,还能心平气和感谢他的。
白术看她出门,对杜衡道,“看到了吗?……说明是你口味太挑了。”
……不,是那姑娘太强了。
谢羽闻言,要跨出门的脚停了下,收回来,认真道,“明天开始我来做饭。你不要动。”
“绝对。”
虽说,各式各样的人生,让她锻炼出了可以面对近乎一切奇怪的食物的心脏……
事实也一再证明她是个很好养活的人,吃糠咽菜对她来说都是小事情……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如果能吃好为什么要想不通找虐……
禁止他接触锅碗绝对是拯救她味觉的唯一办法。由此可见,便宜爹和便宜兄长在上个千年对她真的很好了。没有整出一些以关心为名的奇怪东西摧残她……
翌日,谢羽权当不知道他们非人的身份,煮了一锅正常的粥。
朱襄氏笑眯眯道,“孩子很勤快啊。”他果断的去舀了一碗,感叹了一句,“许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正常的饭菜了。”辟谷多年,现下闻到这么正常味道,竟然有些怀念。
白术:……
谢羽也为他端上一碗,“白术公子。”
杜衡替他回答了声:“谢谢。”
……
谢羽在这林木中游荡还未月余,便听朱襄氏说解药成了。
白术对此无悲无喜,之前所言祖洲仙芝之事,他也仿佛选择性的遗忘了。
他们忘了。谢羽乐得配合。
关于……氏朱襄,她没有想起过多的信息。不过,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并非首要。她的第一要务是带着药品回到那个,神明遗弃的部族。
他的医术令人赞叹。谢羽想起她为疫病折腾的那段日子,果断的决定跟随大佬学医。
谢羽提出能不能向他学习药理的时候,朱襄氏笑了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弟子了……常人往往苦于医药繁杂,无久习之耐心。想我修行多年,如今传人,也只是白术杜衡二人罢了。”
“羽愿勤修不辍。医以救人,令人快乐。即便如先生所言困难了些,可真正希望去做的事,岂会因那困难一词却步。”
还有白术采了梦魂枝一事,现在依旧疑雾重重。她怎好就这样离去。
“既有向学之心,我亦无相拒之理。”朱襄氏笑着,举着竹杖轻轻敲了敲她的肩膀。
孩子很聪明。近些日子看来,她也的确是很喜欢医药。虽不知为何,对上白术那孩子时总是表现得迂回不实,但她生性恬淡,有济世之心。坚定的心意,经年不改,不为人言所动。这一点很好。
他对这个孩子,还是非常满意的。
作为长寿的灵,哪怕她天资受限学的慢,也可以有很多的时间去学,很多的时间去救人。
何况她还头脑聪明。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谢羽反应迅速的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这也没有什么。对于值得尊重的人致以恰当的尊重,这对谢羽来说是生活的基本准则。
朱襄氏扶起她,把巴掌大葫芦的药交到她手里,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去吧。等解决了禺强的事,你再回来。”
谢羽点点头应下,“多谢师父。”
……
即使已经尽可能快的赶回来了,但入目所及,还是让人不忍。
禺强更加靠近龙渊部族的聚居地了。
他再度看到谢羽时,隐隐有些生气,“凰来,难道你当真要与羲皇陛下为敌吗?”
谢羽把丹药融化,放进那潺潺流水之中,“流凰自是不愿。”
禺强看着她的动作,又无法出手阻拦,“何以非要护佑龙渊一脉?”
祝融的女儿,太子长琴的同胞,以音律见长的琴灵,他不觉得他这个擅长瘟疫的神能对她怎么样。
所以他只是问,没有真的动手。
那一剂药下去,禺强敏锐的感觉到,天地间的疫病之气,散了。蛇瞳闭合,海神的眼睛睁开,流露出几分不解。
龙渊,那又不是火神祝融的信奉者。祝融身边的人,没有帮助他们的理由。何必为此触怒陛下。
“并非是护佑龙渊。今日此地,是其他部族,凰来也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觉得,对于人族灭亡这件事情,她不想再看到罢了。
既然她没有又一次迟到在人类灭绝之时,那么出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禺强沉默,良久,忍不住提醒她,“陛下不会原谅你的。”
看到对面那双黑色的瞳孔明亮又清澈,带着几分洒脱,神女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说的随意,“那无关紧要。”
“我所生于世,不是为求得他的原谅而来的。”
“……”禺强无言以对。
与天宫追随着羲皇陛下的仙子们,完全不同啊。非常的,具有想法。
他浅浅叹息。所以陛下的想法,她不赞同,就是真的不赞同的。
他退了几步,身影与夜色融合。
“海神大人……”谢羽开口,“这件事情,是凰来一人主张。请你明白,这与父亲祝融,是不同的。”
禺强对她点了点头。
神女无非是担心,羲皇陛下迁怒火神罢了。
既已化灵,便不再完全是祝融附属之琴。意志,自然也不可同一而语。
他大概没理解“迁怒”何意。
时潾在三天后醒了过来。
苦苦坚持到这一天的龙渊部众也三三两两从死亡线重新清醒了。
龙渊的留守族长角蘅带着众人聚来,当场拜倒在地,“……拜谢神女救命之恩。”
时潾也静静跪下。
谢羽无所谓的摆摆手,随口道,“起来吧。不用客气。举手之劳。”反正她闲来无事。
角蘅严肃道,“我等愿追随神女大人,永生永世,以魂为契!”
谢羽立刻站了起来,果断道,“不必!”她还没忘记这群家伙都是铸剑狂人的事实。
“神女大人……”
“我喜欢一个人!”
“……”
“若是族长担忧安危的话,我愿送各位前往幽都。在娲皇大神庇佑下,必然没有事情的。”
角蘅道,“神女大人知道,幽都一脉往往寿数难长吗。”阴界鬼气浓重,侵蚀阳气。所以,她才不想让所有族人都去幽都。
没错。她这么做……是有私心的……
“此事族长不必担心。幽都已有结界,足可隔绝鬼气。”
“如此……”
“我等还是愿意供奉神女大人。”
“……”
“请不要推辞了!您对我们恩同再造,族长说的没错,我等都愿意追随您,永不背叛!”
“是啊是啊!”一群人附和,眼巴巴地望过来,谢羽难得感觉到了一点儿压力。“……”
“随你们了。”
“不许拜祭我。”毕竟,活着的人被拜祭的话,尤其是自己,感觉会很微妙。
至于他们想铸剑的事……一则她不是灵体,修为已至,不惧玉衡。二则,现世的言契和魂契,为天地见证,不可动摇。三则,倘若某些人真的不顾后果,那谢羽也会亲自教会他们,何为底线。
……
因着担心牵连祝融,谢羽就很少长留天界了。
她简单的给角蘅介绍了下修筑城池,驯化牛羊的基础知识,临走时下了隐形咒,叮嘱他们没事别出门。
走的时候,那一众热热闹闹的开始建设了。时潾出来送她,谢羽站在远处的山腰上,看到那片忙碌的人群,难免有些感慨。
从前,羲皇也曾经这样相助于人类。可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
因那断生?
为维护神在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地位?
神若有了私心,所作所为,的确比人族,要可怕的多。
所谓的强者,需要靠奴役和驱使弱者而成就强大吗?
谢羽并不觉得。
若是如此,被尊为强者的烛龙就不会为了维护天地生灵耗尽灵力。
强、弱?她果然,还是无法赞同。
谢羽不能说自己是个教科书式高尚的人。但她至少明白并且奉行一点,她不会为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说喜欢她的人,带来不安危险。即便有这个可能,她也一定防微杜渐,保证最后能够处理。有一世亲眼看着人世被无知无觉的丧尸覆盖,已经够了。
她绝不希望还遇到这种生死之事。
问她这样的活法会不会累?那只能说,如果有人对你付出了很多,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却无法保护身边的人,谢羽觉得,这种结果,会更让人遗憾痛苦。
相较于此,有备无患之心,又何能称之为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