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陵周遭广植松柏,四季苍翠不老,外头暑意浓烈,此处仍是凉意森森。
侍卫将李珩荣与秦飞琬送到目的地之后,即刻回临安向傅玄复命去了。前来接应之人是长年在此守陵的宫女,名唤雪瑛。
雪瑛年过不惑,身着通体白色素服,脂粉未施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眼角眉梢带着恰如其分的谦卑。
见人下了车朝这边走来,雪瑛上前朝李珩荣与秦飞琬行了礼:“奴婢雪瑛拜见殿下,拜见夫人。”
“姑姑快快请起。”李珩荣大步走到雪瑛跟前扶起了她。
“谢殿下。”雪瑛顺势起身,望向了站在李珩荣身后的秦飞琬。
李珩荣走回秦飞琬身旁,拉着她一同去到雪瑛近前:“琬儿,雪瑛姑姑是母妃生前的贴身侍女,我从小的衣食起居都是由她打理的。”
之前静观李珩荣与雪瑛谈话的态度,秦飞琬便觉着二人交情匪浅。这下得知雪瑛身份的特殊,忙是向她福身问礼:“飞琬见过姑姑。”
显然,雪瑛没想到秦飞琬会对自己行大礼,愣了一会儿方是回礼:“奴婢惶恐,夫人折煞奴婢了。”
秦飞琬先行起身,又扶了雪瑛站好:“姑姑是母妃身边的人,是长辈,礼当如此。”
雪瑛是看着李珩荣长大的,心中早已将他视作了自己的孩子。他为了维护秦飞琬而被贬来守陵,雪瑛对秦飞琬多少有些微词,不愿李珩荣难做,外加身份之别才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现在看到秦飞琬通情达理,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心头先入为主的芥蒂消除了些许。
寒暄了一阵子,雪瑛将众人引去了一早收拾好的房间,便要去准备晚膳,夕云与徊文跟着去帮忙了。她给李珩荣与秦飞琬安排的是这里最好的一间房,里里外外都仔细打扫修缮过,可到底是陋室空床,与临安城的宁王府是一点都比不得的。
四下环顾,秦飞琬微微皱眉,看向了李珩荣:“殿下,对不起。若不是为了我,你不需要住在这种地方。”
李珩荣不以为意:“母妃走的那一年,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此次算是旧地重游。”
李珩荣越是不怨不怪,秦飞琬心中越是过意不去:“你从小养尊处优,父皇虽有猜忌,你的仕途尚算平顺,却因为我变得一无所有……”
“谁说我一无所有了?”李珩荣按住秦飞琬的肩,阻止她自责下去:“荣华富贵怎比得上你在我身边来得好?”
“殿下……”秦飞琬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李珩荣笑得温柔:“我们是夫妻,祸福与共理所应当,以后别再说这种傻话了。”
秦飞琬弯起了眉眼:“好,再也不说了。”
半个时辰后,夕云与徊文将膳食端了过来。吃了饭,李珩荣带着秦飞琬去了惠妃陵前祭拜。一祭拜完,雪瑛找了来,言语间明示暗示了一番有话要单独与李珩荣说。秦飞琬寻了个借口,带着夕云先回了房中。
“那个雪瑛姑姑真奇怪,殿下与姑娘之间都不曾间离,她倒是分了亲疏远近。”夕云是个机灵的人,早在初见时她就感觉到了雪瑛对秦飞琬的态度。这会儿她故意支开秦飞琬,夕云多有不满,回到房中,忍不住向秦飞琬抱怨了几句。
秦飞琬同样感受到了,可她完全能理解:“她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人,殿下是她一手带大的,名为主仆,情分上与母子无异。而今殿下沦落至此,多少有我的原因在,她心有怨怪实属正常。”
“姑娘是为了殿下筹谋才惹怒了皇上,她这样算什么嘛?”
夕云替自己委屈,秦飞琬心有感激,但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徒增困扰,即是劝道:“不知者不罪。你啊,就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了。”
“如姑娘所言,她是与殿下情分匪浅的长辈,奴婢哪敢与她计较。”
夕云嘟嘟囔囔地开始整理起还未收拾好的行李,秦飞琬准备帮把手,转而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李珩荣随身的佩剑。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将剑取了下来,拔剑出了鞘。
剑身雪亮,发出的寒光迫使她闭上了双眼。而在闭眼的那一刻,原先醒来后被忘却的梦境重回了脑海。每一幅景象,每一张人脸,都比中毒昏迷时所见的还要清晰。
秦飞琬睁开眼,盯着宝剑凝眉沉思了许久,起身往屋外走去。夕云恰好回身看见了,紧张兮兮地跟了上去。
到了院中,秦飞琬一边回忆着梦中的场景,一边学着梦中自己的动作挥舞起手中的长剑。剑身轻盈,挥动起来却十分艰难,她差点伤到了自己。
夕云连忙跑了上去:“姑娘,你没事吧?”
秦飞琬摇了摇头,将剑插回了剑鞘。
听到宝剑入鞘的声音,夕云的脸色有些变了:“姑娘……怎么突然对舞剑有兴趣了?”
秦飞琬心有所系,没注意到夕云的异常:“夕云,你是什么时候进秦府的?”
“奴婢是十年前……不,现在应该是十一年前了。”夕云强压住心头的不安,极力使自己看上去是镇定的。
秦飞琬兀自思忖了一会儿,接着问道:“那个时候,娘亲已经不在了,是吗?”
“姑娘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秦飞琬的话教夕云心惊胆战,脸上的神色终是绷不住了。
权当她是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问题弄糊涂了,秦飞琬没有往其他地方想:“自从十四岁那场大病痊愈之后,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前几日昏迷梦到了一些人和事,原是忘了的,刚才看到这柄剑,一下子又想了起来。”
听到秦飞琬并非恢复了记忆,夕云偷偷松了半口气:“做梦的事当不得真的。”说话间,她从秦飞琬手中接过了剑。她觉着,再不拿走,这把剑一定会将秦飞琬尘封的记忆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一切就不可收拾了。
左右想不通透,白天又奔波劳苦,秦飞琬暂时放弃了:“算了,回屋吧。”
这一边,秦飞琬为了梦境困惑不已。另一头,李珩荣与雪瑛走到了一处隐蔽之地才是停下。
李珩荣问:“姑姑有什么事?”
雪瑛福身:“殿下,恕奴婢斗胆问一问,殿下可还记得惠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又是否还记得当年为何会在敬陵长居一年之久?”
刻进骨髓的深刻痛苦,岂会忘得掉?李珩荣恨恨道:“当然记得。”
“殿下既然记得,为什么一心痴迷于儿女情长,为了一个女子抛却在临安的一切?”雪瑛正色道:“自古以来,温柔乡是英雄冢。殿下原本身在青云,而今零落尘泥,何谈大业呢?”
看雪瑛与秦飞琬的相处,李珩荣以为她是喜欢秦飞琬的,此刻他才明白,秦飞琬再好,在雪瑛心目中,都是那个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若不能让她了解自己雄心未灭,他替秦飞琬辩解得再多都于事无补。
“姑姑误会了。我来此,正是以退为进。”
雪瑛的不忿转为了疑惑。李珩荣向她解释:“父皇待我始终忌惮,此次贬黜是借题发挥。若说连累,是我连累了琬儿。姑姑尽管放心,我可以出来,自然有办法回去。到那时,我要的就不仅仅是宁王之位了。”
确认了李珩荣的心志没有消磨,雪瑛安心了不少,俯身请罪:“殿下自有谋略,是奴婢多虑了。”
“姑姑千万别这么说。”李珩荣扶了雪瑛站好:“母妃大去后,我被父皇放逐到这里自生自灭,幸得姑姑精心照料方得起死回生,重回临安。姑姑待母妃与我之心无人能及。等到功成之日,荣儿一定接姑姑回临安享清福。”
雪瑛笑得欣慰:“奴婢的命是惠妃娘娘给的,就想在这儿守着她,哪儿也不去。殿下只消为大计着想,不必为奴婢费心。”
体谅雪瑛一片赤诚之心,李珩荣没有强人所难。雪瑛心结既消,也不多留人。二人散去,各自回了屋。
见李珩荣回了来,秦飞琬吩咐了夕云打了热水。梳洗完毕,他躺到了秦飞琬身边。与雪瑛的那番谈话使得他心情甚为复杂。敬陵远离临安,静谧太平,在此与秦飞琬度过一生他也是愿意的。可惜他做不到,他必须要回去,必须亲手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见李珩荣盯着自己发呆,秦飞琬有些担心,喊了他一声。
回过神来,李珩荣敛了心事,凑到秦飞琬耳边柔声道:“此处自在也清冷,若能多几个孩子承欢膝下,就十全十美了。”
秦飞琬听得羞红了脸,背过身去不做理睬,面上却不自觉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