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疼醒的。
就像很多次一样疼着醒来,拖着被野狗咬伤的小小的身体,绝望又无可奈何地看着第二天的朝阳升起。
每一天周而复始,他不明白为什么太阳每天都要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分明不想活着,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活着。
他不喜欢太阳,也不喜欢月亮,这世上太多东西,他都不喜欢。
但这一次醒来,却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感受到了疼痛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双手。
一双抱过他的,温暖而有力的手。
这双手十指修长、皮肤白皙,骨节匀称得恰到好处。任谁第一眼看到,也不会把这双手和血雨腥风的江湖联系到一起。
贺青冥的手。
“别动。”
贺青冥的声音有些低沉。
那孩子便没有动。
贺青冥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背上一大片烧灼红肿的皮肤。
这里的人都死了,只有这孩子还活着。
只因他被烧塌了的房梁压在底下,只因马匪烧杀劫掠,其他人哭喊奔嚎的时候,只他一声不吭。
烈火可以让一个人死去,但有时候也会成为人们的护身符。
烧伤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连许多武林豪杰也未必能够受得了,但这孩子不仅忍受了,而且还因此活了下来。
这孩子心志之坚,由此可见一斑。
但他从前又忍受了多少次疼痛?
不知为何,贺青冥对着这孩子,似乎总有些不自觉的心软,这也许是因为每当他看见这孩子,就想起了他自己的孩子。
贺青冥没有说话,这孩子也没有说话,沉默早已成为他们生命里的常驻角色。
良久,那孩子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
贺青冥只淡淡的“问什么?”
“问我,问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要活着!”
“每个人都要活着。”
“可是他们死了!”
那孩子眼里忽的流露出一种极为痛苦的神色,这种痛苦,本不该在一个孩子脸上出现。
他似乎是在说“为什么是他们死了,为什么是我活着?”
为什么上天要让幸福的人死去,却让痛苦的人继续活下去?
那孩子似乎很是激动,于是那早已烧成灰烬的眸子,又燃起一簇不甘的烈火。
哪怕这簇烈火只不过烧得他更加面目全非。
贺青冥依旧没有说话。
他在等他说话,这个时候,没有人应该替他说话。
良久,那孩子哽声道“你又为什么不问我的父母,我的家人?”
贺青冥只答了三个字。
他说“我不必。”
那孩子低下了头,贺青冥起身离开。
因为他看见了那孩子低头时候一闪而过的泪光。
贺青冥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
过了好一阵子,屋子里终于传出一声压抑的哭泣。
贺青冥靠在那棵烧焦了半边的柳树上,仰起了头。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这是一个很美、很安静的夜晚,即便两个时辰前,这里才发生过一次血战。
死亡并不能阻止美继续存在。
那孩子只哭了一声,便不再哭了。
哭泣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全无用处的,它只会暴露他们的弱点。
那孩子摸到床边有一个油包。
油包里,是一张薄薄的梓潼酥饼。
他抬头看去,望见柳树下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知道这个男人叫做“贺青冥”。
彼时他还不明白“贺青冥”这个名字对江湖有着怎样的意义,但他已明白这个名字对自己的意义。
他将为了这个名字活着,也只为了他活着。
也许他此前拼了命的活着,也就只为了能够等到这一天。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昨晚还脏兮兮乱糟糟的小屋,已经变得焕然一新,甚至还添了好几件古色古香的檀木家具。
床头放了一个鎏金暗彩莲花香炉,里面燃着上好的檀香。
床边小案上,有两碟精致的酱菜和一碗热腾腾的青菜瘦肉粥。
“你醒了。”
贺青冥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来。
这一次他没有等那孩子说话,他道“我让人把屋子收拾了一遍,你等一会用完早饭,就去洗把脸,把衣服换一换。”
他说话不急不缓,却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话去行动。
他到底是普渡人间的神,还是厄命深渊的魔呢?
那孩子只知道,无论他要他做什么,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做。
贺青冥没有想到,这孩子竟生的很是英俊。
那是一张深山里风吹雨淋、千磨万击却依旧锋芒不挫的脸。
那似乎已不是一张脸,而是一把剑。
一把不世出的名剑。
接下来的几天,贺青冥没有让他做任何事,也没有管他做任何事。
好像他并不曾存在。
这里的死人已经找不到痕迹,而活人却多了起来。
那孩子站在房门口,这些天贺青冥的房间里常常有各色各样的人进出,他们都对贺青冥很恭敬、很崇拜。
贺青冥这样的人,尊敬他、崇拜他的人,岂非不要太多?
他知道贺青冥很忙,在忙一件大事。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竟似变成了一尊小小的石像。
没有人要赶他走,但也没有人要留下他。
贺青冥放下了笔,走出了房门。
石像终于又变作一个活人。
那孩子的目光始终只盯着贺青冥一个人,就连吃饭的时候,也盯着他,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贺青冥值得他去看似的。
贺青冥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他就是贺青冥,但贺青冥永远只是贺青冥。
然后有一天,贺青冥说“我要走了。”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而后说“我跟你走。”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忽笑了一笑,道“你就一直跟着我?”
“是。”
“洗澡也跟着我?”
他看了看贺青冥,抿了抿嘴,似乎有点脸红。
但他的回答却毫不迟疑“是。”
贺青冥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道“你想留下。”
他道“是!”
贺青冥盯着他“你可知,我不留无用的人。”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通常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被他这样看的人,也通常要回避他的目光。
那孩子却毅然决然地直视着他“我可以证明我有用!”
贺青冥的神色又变得和流云一样惬意“怎么证明?”
那孩子憋了一会,道“我可以做饭。”
他知道贺青冥这些天没有生火,那些食物都是外边的人带来的,贺青冥不会做饭,至少,他不会自己去做。
贺青冥笑了“我不缺厨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
那孩子亦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对他笑。
那孩子憋红了脸,神情却很认真“我可以学,我不只可以做饭,我还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而且会比任何人都做的更好。”
贺青冥认真打量了他好一会,良久,说“好。”
他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他做一顿饭。
那孩子做了饭,略有点紧张地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尝了尝,评价道“尚可。”
尚可,那就是还不够好。
那孩子道“我会做到最好。”
“你不是厨子”贺青冥道“要做到最好,只有去找天香楼的厨子偷师了。”
那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是天香楼,但他已经记了下来。
他的记忆力很好,不过从前并没有记太多东西,从前也并没有太多东西值得他记。
但贺青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会记下来。
贺青冥让他上桌一块吃饭,又看着他,道“你我相识,也有十三天了。”
他道“十三天又五个时辰。”
贺青冥便多看了他一会。
过了一会,贺青冥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孩子倔强地抿了抿嘴,道“我没有名字。”
“无妨”贺青冥似乎毫不在意,也毫不意外“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名字。”
“好。”
贺青冥看着他,道“你就不先听听是什么名字?”
那孩子低着头,却抬着眼“我不必。”
贺青冥没有说话,只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
此情此景,他本该倒一杯酒来喝,但是与他共饮的只是一个孩子。
贺青冥转过身,教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一共喝了三杯葡萄汁,西域窖藏的冰镇玛瑙葡萄。
“无咎。”
“嗯。”
他就这么突兀地唤了一声,那孩子却在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他给他的名字。
这一唤一答,竟是如此熟稔,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对话了千百次。
“你就叫无咎。”
贺青冥笃定地看着他。
“好。”
“至于姓什么,你可以自己选。”
“好。”
贺青冥微微挑眉瞧着他。
他这一动作,便显得眉眼流转之间,有几分多情。
但那孩子知道,无论贺青冥眉眼怎样多情,他的眼神总是冷的。
贺青冥的眼神有没有不冷的时候呢?
这个问题,江湖上没有人知道。
那孩子道“柳无咎。”
他没有选择姓贺。
贺青冥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姓什么。
他不姓贺,他已知道贺青冥还有一个孩子,他并不是要做贺青冥的孩子。
贺青冥似乎心情不错,他命人把餐具撤下去,又换上一套笔墨纸砚。
他要教柳无咎写他的名字。
贺青冥先大书了“柳无咎”三个字,他的字仿佛龙飞凤舞,又飘逸,又遒劲。
即便柳无咎没有读过书,也知道贺青冥的字写的很好看。
贺青冥好像什么都很好看。
柳无咎不会握笔,贺青冥就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怎么握笔。
柳无咎忽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青冥’,‘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的‘青冥’。”
柳无咎几乎是着魔地看着这两个字。
贺青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
柳无咎一脸茫然。
他忽又问道“读书很重要吗?”
贺青冥道“行走江湖,其实不必读那么多诗书。”
柳无咎执拗道“可是你会。”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只道“你要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他握着柳无咎的手,写下他和柳无咎的名字“无咎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柳无咎第一个学会的,是贺青冥的名字。
他不停地写,不停地练,等到他们坐车走到半途,柳无咎已经写了满满一大箱的字。
贺青冥不得不再雇了一辆马车。
他终于发现,多养一个孩子,花费也要成倍的多。
等到他们抵达太原,柳无咎已经把贺青冥的名字练的很好看。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三个差强人意的字,沉默了半晌。
柳无咎抬眼看着他,有点紧张。
贺青冥道“无咎,你晚上莫要再练了。”
柳无咎张了张嘴,然后道“为什么?”
贺青冥只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
他说“晚上灯火暗,会伤了你的眼。”
柳无咎的眸子里忽的迸发出比灯火还要明亮的光彩。
这一次,“柳无咎”三个字和“贺青冥”并排站在一起,都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