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林又黯淡无光。
浓云未散,月色敛了形容,半空中忽而惊起一道鸢啼!
贺青冥抬头望去,却见竹林之后还是竹林,雾色之外还是雾色,好像平白从天降下来一张大网,把他们一群人都围困其中,也不知一番追逐之后,谁是黄雀,谁又是螳螂?
柳无咎道:“怎么?”
贺青冥道:“你听。”
柳无咎侧耳倾听,目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人,而且还不只一个。”
“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追着一个,两个用的是华山步法,还有一个——”贺青冥话音未落,竹林深处,猛然蹿出来一条白色的影子,身形之快,简直是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
来得好快!
柳无咎当即便认出来了,这个白衣人,也就是他们一直追踪的那个人。
二人立刻提气追赶,那道白色闪电一跃而上,仿佛群山轰隆隆拔地而起,骤然直冲九霄,天狗一般生吞吃下一轮月亮,又一个鹞子直扑入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更恐怖的是,此人一个来回,便上下近百丈,动静之间,却无丝毫气短,更无半分声响,几如飘雪扬絮,沾衣亦难以察觉。如此跳跃腾挪,这一方被密林遮盖半身的月色,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天象阴晴不定、飘忽浮动,凡人竟教恒常的月亮变作风雨之中瑟瑟抖落的烛火,惶惶然不可终日。
几人围追堵截,竟一时奈何不得。白衣人朗声一笑,忽如猿叫又似鹰啸,但闻呼啸一声又一声,却不见其人影踪。眼看白衣人就要逃之夭夭,他却不知为何,又忽然拐了个急转弯,似乎被什么人给逼退回来,这一下却被埋伏的贺青冥、柳无咎逮个正着,柳无咎挽了个剑花,乱了白衣人心神,也乱了他的步法,白衣人身形稍有凝滞,贺青冥一剑出手,剑背拍向他的腰侧,白衣人似乎终于认出来他是谁,登时震惊非常,他一个闪身躲过,再要避开下一剑却已然来不及了,身后顾谢二人又穷追不舍,当下已是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情急之下,白衣人拔出浮生剑,径直对上了贺青冥的这一剑!
双剑相击,四下骤然响起来一道争鸣,竟恍若龙吟九天,四海翔鸾。柳无咎心下一惊,白衣人这招毫无剑术可言,但他却倚仗着浮生剑之利,硬生生扛住了青冥剑。
贺青冥道:“月敛鸢飞步,你是魔教的人!”
白衣人大笑道:“不愧是青冥剑主,果然好眼力!不错,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正是魔教金教主座下风使冯虚子是也!”
贺青冥道:“你来了,金乌呢?”
冯虚子笑道:“青冥剑主不必着急,教主自有安排。”
贺青冥又道:“浮生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虚子道:“自然是我从上官庄主那里借来的。”
好一个借来的!
他偷了人家的宝剑,倒没脸没皮,也丝毫不脸红,逢人问起,不论来者何人,目光也都十分诚恳。
贺青冥道:“你拿了浮生剑,华山派和藏剑山庄都不会放过你。”
冯虚子嘿嘿笑道:“所以还请青冥剑主高抬贵手——等等,你诈我!”
他一脸震惊,这辈子从来只有他骗人,还没有人骗他的。果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要见到活阎王。
贺青冥道:“方才追你的果然是他们。”
冯虚子却道:“顾影空他们算什么,我只是怕那个鳏夫!”他抢白了一句,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个也是鳏夫,顿时不大好意思,“抱歉,我忘了这茬了……”
贺青冥却没听进去他说什么,只心想:“他们”竟然不是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那么别业之中,另一个武功出众,又能将华山步法运用自如的人,便只有谢拂衣了。如此说来,象林馆方向追来的二人,竟然是顾影空和谢拂衣这两个已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虽为仇敌,为了追回浮生剑,却又变回了师兄弟。如此一来,顾影空必然已发现了谢拂衣的身份。
那么,那个逼退冯虚子的人,便只有上官飞鸿了。只是上官飞鸿离得太远,他一时没有发现。
贺青冥和冯虚子脸色忽然变化。
上官飞鸿来了。
冯虚子脸色大变,周身功力暴涨,二人角力,空气中忽听得“铮”地一声响,青冥剑竟现出一丝轻微裂痕。
柳无咎一惊,贺青冥也似惊愕。浮生剑太过锋利、坚韧,若论天下兵器之利,只有一体双生的缘生剑足以匹敌。
再僵持下去,纵然贺青冥可以赢了冯虚子,青冥剑却难以保全。
当此之际,一人一剑直劈而来,上官飞鸿一跃而下,冯虚子惊惶之中抽剑回防,却不料上官飞鸿这一剑只是虚晃一招,他来势如猛虎,看似一力千钧,却中途变化招式,斜斜一挑,又似猛虎嗅花,轻轻隔开了浮生剑和青冥剑,解了贺青冥之围。
贺青冥旋即后撤,上官飞鸿这才大开大合,一剑直冲冯虚子。冯虚子惨叫一声:“又来!你没完没了啊!”
他却别无他法,只得再举起浮生剑格挡。浮生剑的主人不在,它的威力却不减当年,挡下了青冥剑,又架住了缘生剑,任尔等当世名剑都难以寸进分毫。
浮生与缘生重逢的这一刹那,虎啸龙吟,风云相生,群山也似为之战栗,百兽也似为之长歌。
冯虚子挡了贺青冥一剑,已经气息不济,他到底不敌上官飞鸿,更难以同时承受两把名剑的威力,他的虎口已痛的几近崩裂,心中早已骂了上官飞鸿千百遍,却也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身后顾影空、谢拂衣已追了过来,而身侧贺青冥二人仍虎视眈眈。
五位中原高手同时夹击,不要说他冯虚子,即便魔教金无媚再世,只怕也要道一声“吾命休矣!”
冯虚子暗啐,今天也不知道是倒了大霉,还是走了大运了。这一遭待遇,怕也只有教主才有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他还不能跑路吗?
冯虚子计上心头,惊呼道:“呀!浮生剑!”
仓皇之下,他的演技可谓十分浮夸。顾影空远远望见,当即长喝道:“别信——!”可惜上官飞鸿关心则乱,生怕损毁浮生剑,冯虚子呼叫之后,已然撤了三分力。三分力虽不算多,对想要保命的冯虚子来说,已足够用了。他瞅准时机,一个运力,跃出一丈远,又顺手将浮生剑抛入不远处的剑池:“上官庄主,你老婆的剑我还你啦!”
上官飞鸿来不及追击,想也没想,当即追随浮生剑而去,跳入剑池湖水之中。
与此同时,冯虚子又使出“月敛鸢飞步”,一气跃出数里,贺青冥、顾影空等人紧随其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追击。
月下,一群人追着冯虚子一个人,便似一群老鹰围猎鹳雀。他们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然而冯虚子却像只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一会跑东一会跑西,一会要追到了,却又化作夜里一道凉风,顺着指缝间飞走了。
众人追着他,从竹林一直追到别业,又眼看着便要进入内宅。夜色早已远去,不少人被惊动起来,瞬间灯火通明,又是一阵喧哗。顾影空喝道:“前边是飞花馆她们——别让他跑了!”
贺青冥等人闻言,忽而顿步。冯虚子却没有他们的顾虑,趁乱直接溜进了姑娘们的闺房。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女子,许多人于睡梦之中惊醒,衣裳都还没来得及穿,一个陌生男人便突然闯了进来,一时间人仰马翻,然而这群走江湖的老少娘们都不是吃素的,她们又惊又怒,来不及拔出兵刃,便抄起来锅碗瓢盆尽数砸向冯虚子,又嚷嚷着骂道:“哪来的色鬼!”
“杀千刀的小瘪三!”
“个悖时砍脑壳的!”
……
各式各样的脏话雨点一般扑来,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冯虚子给淹死。各路人马齐上阵,唇枪舌剑,箭箭连珠,把冯虚子射成了一只刺猬。冯虚子一面抱头一面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姑奶奶们!我是走投无路,不是好色的登徒子!”
她们哪里肯信?冯虚子眼瞅着一个个要抽出兵刃,再不跑,接下来伺候着的就不是锅碗瓢盆,而是刀枪剑戟了,那时候他不仅要变成刺猬,还是一只被五马分尸的死刺猬。他连忙就地一滚,躲开第一波十八般兵器,而后救命一样逃离了这群骄兵悍将的领地,又掉进了飞花馆众人的地盘。
这一回可算没有刀枪剑戟招呼他了,正当他感叹“还是这里的姑娘比较温柔”的时候,他的耳朵却差点被一众姑娘们的惊叫喊聋了。他捶胸顿足,心中悔恨不已,为了一把剑,今天晚上他先是被一群男人围追堵截,之后又被一群女人喊打喊杀。难道真是季掌门显灵,让他这个堂堂魔教四使之一如此狼狈?
“唉,早知道白天经过象林馆的时候,也去给季掌门烧柱香得了。”冯虚子唉声叹气,忽而又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哎呀,顾掌门、青冥剑主……你们怎么来了……啊?那个色鬼啊,他好像跑那边了。”
这个声音,却不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又是谁?
还有那死缠烂打的贺青冥和顾影空他们!
冯虚子已然筋疲力尽,却不得不为了身家性命再跑上一跑。这一跑,他却跑到了别业的尽头,这一间屋子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耽和阿芜。
冯虚子闯来的时候,阿芜正要沐浴,她看见他,似乎惊愕,却并未像飞花馆其他姑娘们那样喊叫,她道:“你——”
冯虚子与她面面相觑,沈耽听见动静,于是推门而入,道:“阿芜?”
这下子,面面相觑的变成了三个人。
沈耽愣了一愣,登时怒道:“混账!竟敢欺负我娘子!”
冯虚子心下大惊:娘子?怎么就娘子了!
沈耽拳风已至,冯虚子一个闪身躲开,喝道:“你对她干了什么!”
沈耽又惊又怒,转向阿芜,“你们认得?”
阿芜道:“他是飞花馆旧客!”
沈耽道:“我早说了你不要待在飞花馆!”
阿芜泪光盈盈,道:“沈郎,咱们说好的,只这一次,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沈耽却已忍无可忍,先是南宫羽,后是冯虚子,阿芜跟太多人有往来,她瞒着他的也已太多。他道:“你我已有夫妻之约……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待。”
阿芜已不敢再看他。
冯虚子青筋直跳,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耽这一分心,便没留神身后袭击,冯虚子一招得手,沈耽几乎难以招架,但冯虚子却无丝毫罢手的意思,又一连猛攻。他这一手点穴手轻灵飘逸,又蕴含金刚怒目的劲头,若他再往沈耽胸前要穴上轻轻一点,只怕沈耽便要命丧当场!
危急关头,阿芜以身庇护,挡在沈耽面前,喝道:“不要杀他!”
冯虚子瞧着她,阿芜眼眶竟已红了。他道:“金先生让我等前来,可不是为了留后患的。”
“他不是后患他是我丈夫!”阿芜道,“小冯,不要杀他。”
“好。”冯虚子一转攻势,打晕了沈耽,在贺青冥等人赶来的前一刻,抱着阿芜破窗而出,又转瞬没入黑夜之中。